絲絨兔子
絲絨兔子

經濟學入門仔 / 夾縫中的人 / 美與詩意的追求者。

間中掛起她

聽一下這首歌,等下有一個故事要講給你聽。

講故事之前,請先聽一首歌
或者就這樣吧
不要再去找她
你經已失去她
便由她去吧

就這樣算了吧
或者你不夠喜歡她
如果你夠喜歡她
不會暗地喜歡這牽掛

是很久沒這感覺吧
似回到中學的暑假
那年第一次失去她
還未學會瀟灑

是結束得不夠浪漫吧
你才這麼不捨得她
如果永遠也離不開她
你便會更害怕

現在不是更好嗎
她永遠變了一幅畫
你只需要間中掛起她

原諒一下自己吧
你對自己一向這麼差
帶來了這麼多惡果
要你慢慢消化

故事,要從很久以前的那個下午開始——

午後,陽光斜照過來,宿舍裡有人在睡覺。我們拉起了窗簾,於是房間裡瀰漫著昏暗的暖黃色。我百無聊賴,翻起了電腦裡的待看片單,極其偶然地,點開了張先生的《春光乍洩》。電影結束了,我仍舊被留在布宜諾斯艾利斯,沒辦法回到現實。初初掉進張先生的漩渦裡,只覺頭暈目眩,怎會知道這個下午改變了我的一生。那是一切故事的起點,是所有改變發生的地方。

在家裡日聽夜聽他的歌曲,看遍他的電影仍覺不夠。在網上看到2016年的跨年紀念活動,是一個叫做「北京榮迷會」的組織辦的。張先生離開十幾年了,還有關於他的紀念活動?他不出現,大家是要怎樣紀念?怎樣跨年?然而,參加一個陌生活動該有的擔憂,全然被對張先生的渴望,與這渴望無處訴說的孤獨沖散。

就一個人去。


活動持續了四個小時,Live House裡沒有椅子。舞台上半個人都無,一個巨大的螢幕閃著十幾二十年前的光影,台下的每一個人都跟著一起唱一起跳。我一邊在唱跳中紓解這幾十天來壓抑著的無處敘說的對張先生的思念,一邊暗暗感嘆人類對虛構出的真實的沈迷多麼令人歎為觀止。

在場一半的榮迷年紀不小,在第二第三個小時紛紛支撐不住,蹲下休息。到了第四個鐘,還在跟唱跳舞的人幾乎只剩我,跟旁邊一個高高的女孩子。我雖然累,但好希望活動不要結束。我不知道要怎樣在掉入這樣一個時空的裂縫之後重新面對北方寒冷孤寂的夜,不知道要怎樣走入霓虹燈閃爍的街道,怎樣快步走過充斥著北方腔調的人群,不知道要怎樣回到我蒼白的、沒有香港的日常。

但活動終歸是結束了。我悵然若失,不願離開。環顧四週時,剛剛那個高高的女孩子走過來,大方地跟我打招呼:「你好呀!我看到只有你跟我high到最後,可以認識一下嗎?」

她的聲音帶著一種渾然的天真。我即刻答應。

下一秒鐘,她開始說起「我今晚上特別high,是因為我故意沒吃藥。我有雙向,如果不按時吃藥就可以一直high下去~」

我驚詫於她對一個陌生人在第一秒鐘的敞開心扉。

「等下我會跟一些北京的大學生榮迷一起吃飯,你有興趣一起去嗎?」

於是我們一起走在北京暗黑的夜色裡,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天。我們走錯了路,走進一個死胡同。我們開玩笑說著要翻過眼前的柵欄,這樣不用走回頭路;轉頭發現柵欄的另一側是某個外交部一樣的機構,「如果真的翻過去可能就要被抓起來啦」。

我早已經不記得那個晚上我和她還有那些新認識的朋友們都聊了些什麼。我只記得,夜色中,走上天橋的時候,我是那麼不想與她們分開。

回程的路上,她向我推薦起港樂。第一首歌,是區瑞強的《梨渦淺笑》。她說區瑞強的聲音很好,我努力記下這個名字。回程的地鐵上,慘白的光里,她講起關淑怡和辜負了關淑怡的《春光乍洩》,我的思緒一下子被拉回春光那黃綠又夢幻的色調里。她推薦關淑怡的翻唱集給我,說它和張先生的《Salute》一樣完美。


整個寒假,我都在看張先生的電影、聽張先生的歌。

我繼續在張先生的漩渦裡下沉。他在時間的另一端,空間的反面。我們之間充斥著巨大的墨黑色的海洋。我在這頭,拼命向另一端張望,但得到的只有一片漆黑。

那時,她是我在現實生活中遇到的第一個瞭解香港、喜愛張先生的人。於是,我有任何想說的,只能傾吐給她。她給的回應也都恰到好處。

對她來說,港樂幾乎是她成個生命的背景音。音樂之中暗藏著的奧秘、詞人與歌者之間的有趣故事,她都熟稔於心。但那時的我,才剛剛推開這扇門,瞥到門後那個名為港樂的巨大寶藏的一點點光。這一切對我來說都是新奇而充滿吸引力的。她也是。

她給我講黃梁,黃梁一夢終須醒。她給我推薦子華,辛辣諷刺好不精彩。她給我推薦《藍宇》,我就掉進上世紀北京那個藍色的夢裡。那些歌單,那些故事,那些電影。她推薦的一切都是我鍾意的。


假期結束,我又回到北京。

三月的某天,她約我去吃港式飲茶。飲過早茶之後,我們去了梅蘭芳故居(那是《霸王別姬》的拍攝地)。她說,「我平日在這裡做志工講解,雖然今天沒有排班,但如果你想聽的話,我可以給你講一次。」於是,她就帶著我從第一個房間開始講起,講梅先生的一生。一開始只有我跟著她,但走著走著,我們的身邊多了很多人。所有人都在聽她講,但她的眼睛只看向我。

走到院子裡,她在人群注視下,對著我說,「當年蝶衣和小樓就是在這裡罰跪。」我望向那棵樹,二十年前,我最掛念的人,曾經站在此地。我望向腳下那片水泥地,我望向她,我忍住眼淚。我希望自己可以在這裡站得久一點,再久一點,好像這樣就可以跟張先生近一點似的。

在我的記憶裡,留存下來的都是這樣的瞬間。

那天下午,我們去了北師大的輔仁校區,《霸王別姬》的另一個拍攝地。我不知道她是第幾次帶人走進那個地方,但那是我第一次走進那裡,也很可能是我今生唯一一次走進那裡。

輔仁實在是太美了。因為有很多遊客想要進來參觀,校方的門禁格外嚴苛,除了輔仁的學生或有必要的理由,都不允許進入校園。這天之後的幾年裡,我又再來過好幾次,嘗試進去,都被保安攔下。

可是偏偏那天。我們兩個學生樣的小姑娘走進校門的時候,沒有人攔我們。走過那個保安的時候,她突然問我:「誒,你的畢業論文是不是該找老師簽字了?」我一臉茫然:「嗯?我還沒開始寫呢啊?」

進入校園之後,她大笑。她說她是跟我在演兩個相熟的學生,去學校找老師改論文,沒想到我直接講出了實話。

走過一個門,那條熟悉的、在電影裡看過無數次的、蝶衣踏過的長廊就出現在眼前。長廊高高低低,四方形的迴廊中間,有一棵高大的櫻花樹。鳥在樹叢裡啾啾地叫,陽光斜斜地照過來,帶著一點暖意。

我們選定一個地方坐下,一邊折星星一邊聊天。再過半個月,便是張先生十三年的忌日。我們折好的星星會託人帶去香港,擺在他的靈位前。那段時間的我,剛剛從爸爸媽媽為我搭建的溫室裡探出頭來,驚覺這世界原來不是童話。我說起我的發現——在她眼中略顯幼稚的一些觀點,她耐心地講她的想法。那個下午過得那樣快,我坐在那裡,絲毫不覺時間流逝。

一轉眼,就到了該分開的時候。我從沒有像那個下午一樣希望時間可以靜止,在陽光灑下的那一刻,在那棵櫻花樹下。


那段時間,我們見面很頻繁。

2016年,是張先生誕辰六十週年。張先生的電影《緣分》重映,我們看了一次又一次。9排12座的椅子要空著留給他,我送去一捧白色的花。我去她學校旁聽她的課,又一起在北大蹭聽歷史課。我買的六隻小貓咪毛絨玩具,被她一個一個取了名字,從那以後它們就有了生命。她社團活動上台表演,我也跑去看。我送給她的Leslie燙金簽名,被她貼在鎖骨上,走上舞台。她帶我去吃她家鄉菜,帶我去吃小藍宇吃過的壽司店,帶我去吃巷子裡隱藏的紅油抄手,每一樣都好吃。四一那天我們一起去KTV通宵唱張先生的歌。一起去的朋友很多,但撐到最後沒睡的只有我和她。那天有個小螢幕在循環播放張先生的照片,每一次循環到何寶榮,她都會指給我看,我也驚喜地回應。一個晚上二十三十幾次,我們樂此不疲地重複這個遊戲。在北京翠綠的街角、在空曠的地鐵換乘通道裡、在夕陽下的小河邊,我們一起走過,一起唱著歌。

在那些日子裡,北京在我面前,以一種全然不同的樣子展開了。我開始期待每一次的見面,期待每一次的驚喜。每一次我都給她帶一點小禮物,有的時候是買來的可愛小物,有的時候是我自己刻的章子。我彷彿擁有無窮無盡的精力與愛,想要把它們都捧出來回報她,為了她帶我看到的新世界。


我知道她的情緒一直不太好。

但說起來,那時我還遠遠不知情緒是什麼。

童年的我被保護得太好了。我快樂又自在,有什麼煩惱都會很快忘掉。我又太自信,覺得自己認為的很多事情都是對的。比如,要愛自己,生命無價。從某種意義上來講,這些觀念當然是「對」的。但那時我還沒有意識到,可以這樣輕易地相信著,是我的幸運。彼時的我,擁有這樣的幸運卻還無知無覺,說起來真是有一點可憎。

有一天晚上,我睡得很晚。睡前看到她的朋友圈。我一心只想讓她知道,這個世界上還有人愛著她、在意著她,忍不住跑去跟她表白。我太幼稚太愚蠢,也太懦弱太自私。我沒有膽量面對「她可能會結束生命」這個念頭,以為自己的話語可以給她一點光亮。

但我不知道,我什麼也給不了她。她給我講她的難過,她愛的人的難過。她那樣對我說著,彷彿我們是多年的朋友一樣。而我,我一句話也說不出口。

有一天我去找她,她看上去特別開心,走在校園裡的馬路上,唱著兒時的歌謠。後來她跟我說,她那天又沒有吃藥。我總是說著我愛她,但其實我從來不知道在她身上發生了什麼。我不知道她為什麼難過,也不知道後來她怎樣走出來。那天她用最平常的語氣跟我提起,她的一個朋友八月份要自殺,要把遺物分給大家,而她在苦惱應該要留下專輯還是別的什麼東西。我佯裝鎮定,內心驚濤駭浪。晚上回到家,我還是沒有忍住,跑去問她。她說,如果有一個人天生對痛苦特別敏感,別人感受到的疼痛,在他身上會被放大十倍,沒有人可以替他承擔痛苦,那麼旁人有資格勸他活著嗎?

那是我第一次想到這個問題。那時的我沒有答案,但內心還是隱隱覺得,我應該想盡一切辦法挽救生命。等到真的無數次被無力感打敗,真的接受「我無法左右其他人的生命」的想法,還要再過許多年了。

記得有天下午,我跟她回她的寢室,她在自己的床上睡午覺,我在座位上玩她的iPad。我在她的歷史紀錄裡翻到這個——

曾經我也想過一了百了

在午後安靜的寢室裡,我拼命壓抑自己的啜泣聲。


我曾經偷偷喜歡過很多人,莽莽撞撞地跟很多人表過白,她是第一個女孩子。曾經的表白被男孩子接受了,我卻反覆懷疑,懷疑他們的感情是不是真的,因為我在相處的過程中無法感受到被珍視。

她也是第一個拒絕我的人,但我卻並不因此覺得受傷。她對我說,「謝謝你,你的心意我明白」,在那一刻,我感覺到自己的心意沒有被浪費掉。

她的回應那樣好,而我,我卻無法給她那樣好的回應。

大概是因為我太幼稚,什麼也給不了她。聊天的時候,她的回應永遠有趣、永遠可愛,在她面前,我永遠蒼白無力、幼稚愚蠢。

我跟朋友,跟家人,每天都有無數的話要說。我是超級優秀的段子手,帶動氣氛能力一級棒。可是每一次見到我太喜歡的人,我就失去說話的能力了。對幾年前的陳先生、對她、對從未碰過面的張先生。

我失去所有言語,只敢偷偷望住她。沈默很尷尬、很漫長、很難受,但我沒有能力打破它。看著她的背影離我越來越遠,我沒有力氣追上去。我甚至沒有勇氣再去見她了。

漸漸地,我也不再有勇氣繼續找她講話。

我希望她好。但我除了希望,什麼也做不了。


時間久了,我漸漸習慣。或許,我對她的喜歡只能是隔著千山萬水的、葉公好龍的、符號式的。我會愛喝她推薦的飲料,愛吃她推薦的飯店,愛聽她推薦的歌。但我沒辦法主動接近她,也不再有心力跟她講話。

我跟朋友講的時候,朋友說,可能從最初一切都是假的吧。

可我知道不是。剛剛喜歡她的那段日子,我常常夢見她。有時,她就躺在我身旁。有時,她對我說她也愛我。那時我很惶恐,我從不知道,我還可以喜歡一個姑娘。現在,我接受了一切,但是感覺似乎也漸漸消失了。

其實這些年過去,她曾經面對的困境,我懂得更加多;曾經不知道如何回應的侷促與不安,或許現在也不會再出現了。

但過去的就是過去了。

幾年間,她身邊的人換了又換,我心底卻有奇怪的慶幸。每一次路過她在的城市,我們仍會吃飯聊天,或許這樣清淡的交流反而更綿長。

她是我第一個喜歡的女孩子。她推薦給我的書和電影,在我的心裡播下種子,往後的年月裡慢慢生長,讓我得以成為現在的我。她幾乎改變了我的一生,我和新朋友見面的時候,時常會聊起她和她給我帶來的改變,但我從來不會對她講起。

在我的生命中,她好像真的變作一幅畫。或許我只得這樣,間中掛起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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