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惠菁
張惠菁

作家。居住在台北。著有散文集《你不相信的事》、《給冥王星》、《比霧更深的地方》,小說集《末日早晨》等。

刺蔣案的故事:非常特別但是有著奇異光輝的時代切面

「424刺蔣案紀錄片」這個計畫早期的訪談,我有機會參與了幾場——其實說「參與」還是太過了,應該說是「旁聽」。在旁聽中,聽到了一些非常有意思的故事,我印象很深刻。反倒不是事件,而是與這個案子有關的三個人,他們各自的生命史,其中比較「無形」的部分。

刺蔣案「有形」、外顯的事件,已經有不少撰寫和講述了。這些部分容易說,但也容易被刻板化(無論是把人刻板化為英雄或匪徒)。「無形」的部分不容易說,但卻是讓我們對歷史的認識不要走上刻板化的關鍵。我有機會旁聽到的幾場,因為主訪者馮賢賢很明顯也對人的生命史、對那些「無形」的部分有興趣,我能聽到她問問題的方向在帶出這些部份的故事。我覺得,要是能知道更多,或看見這些「無形」部分被呈現得更完整,就太好了。

我舉一些例子。

其中有兩次,我旁聽了在鄭自才住所進行的訪談。小小的空間,算是十分簡樸。但四壁全是鄭自才自己的油畫。大部分是台灣的風景,也有少數幾幅是多年前的自畫像(那時的表情看起來比現在凌厲很多)。幾乎可以說,他生活的空間,除了廚房和浴室這些機能之所必須,就全部都是畫。正在讀的書是英文《尤里西斯》。

就如前面所說,刺蔣案已經有比較多書寫,我自己特別感興趣的,反而是作為建築師、那個刺蔣行動之外的他。比如,聽到他從匹茲堡的建築研究所畢業後,在巴爾的摩得到一個建築師事務所的工作。巴爾的摩有很多很漂亮但空置的房屋,他高興地租下了。但房子建築雖然漂亮,室內很長時間空空如也,夫妻倆便在這樣的空間開始家庭生活。親身聽他的描述,給我一種畫面感,是我閱讀其他文字訪談時所沒有的。

後來他被紐約的Marcel Breuer建築師事務所錄取,先搬到紐澤西,後搬到紐約皇后區。鄭自才在計畫行刺的時候,正職是就是在Marcel Breuer事務所工作。Marcel Breuer是一位赫赫有名的設計師,他在包浩斯時代設計的兩張椅子名留設計史。事務所設計的克利夫蘭美術館,鄭自才有參與畫設計圖。

鄭自才一邊計畫著刺蔣,一邊如常上班,甚至連刺蔣的前一天都去上班(他說因為不能被發現有異狀)。刺蔣後,他當場被捕,當然也上了新聞。可是保釋後,他又回到事務所上班。事務所中有人就不跟他說話了(在公司地下室餐廳吃飯時迴避他)。但是他的上司不在意,說沒關係。他就這樣一直在Marcel Breuer建築師事務所工作到棄保逃亡為止。

出生在兩次大戰前匈牙利的Marcel Breuer不知可有想到過嗎,自己的事務所有一天會托庇一位來自亞洲的刺客(Breuer當時還在世,那年應該是69歲)。我也很想知道,那位知道鄭自才行刺自己國家領導人,卻毫不在意,讓他回去工作的上司,是怎麼想的。當場我就提問了。鄭自才似乎覺得很正常,1970年在美國,革命、反抗是常出現的字眼,他說一起在事務所的人也會有比較同情革命的人。這是時代大環境背景。不過,棄保秘密潛逃瑞典的時候,鄭自才是再一次地不告而別了。(我自己內心的好奇:不知道如今還有沒有可能找到當時的那位上司?)

刺蔣案另一個我很感興趣的面向,是黃晴美的生命史。

我也讀到,有些報導會強調黃晴美的重要性是刺客的妻子,刺客的妹妹,攜帶槍枝到現場的人。不過,在我眼裡,黃晴美這個人遠大於這些。從《天涯・人間・晴美:黃晴美紀念文集》就看得出,真是非常不可思議的一位女性,有主見,有膽識,但到瑞典之後的她看起來更是充滿對生活的熱愛。支持刺蔣的決定,改變了她的一生。決定帶著孩子從美國潛逃到瑞典斯德哥爾摩,則不但是她,她的子女的人生路徑也為之改變了。很可惜黃晴美已經不在了。只能從她留下的少數文字,和周邊人們的回憶認識這位女性。

我也旁聽到賢賢訪問黃晴美的妹夫楊啓航博士。因而得以聽到,黃家在黃文雄、黃晴美之外的一些經歷,這個案子當然是對他們全家都造成衝擊。

在大哥黃文雄、大姐黃晴美長年流亡海外後,黃家理所當然成為情治單位監視的對象。我在訪問中聽到的是,他們非常團結,立刻把父母保護在中心。結婚後,妹夫、弟媳也加入這個保衛圈。互相全都住在附近。黃文雄的弟弟甚至帶著父母刻意搬到新店調查局附近,表明讓你監視沒關係。家庭的關係非常緊密。這個緊密在幾位弟妹過世後,至今仍延伸到黃文雄和外甥輩的關係。

總之,刺蔣案的故事,是當時時代一個非常特別但是有著奇異光輝的切面。這個切面切出的不只台灣,也有世界。當時世界各地有過一些地下組織的力量,對黃文雄、黃晴美、鄭自才伸出援手,特別是幫助黃文雄長期逃亡潛藏。而台灣從這幾位反抗者身上伸出觸角,和這個網絡連接在一起。

以上是我自己旁聽了幾場訪談,深感其中有很多值得深入尋找的故事。把我的觀察寫出來和大家分享。據我所知,馮賢賢還繼續在進行訪談。把更多這個事件周遭受到衝擊的人、他們的觀點帶入,尋找「縫隙裡的光線,被忽略的細節」,她也特別重視尋找女性視角。

刺蔣這個主題很容易被視為「政治的」,我不這麼看。我認為更有趣的(也是更有意義的),是所有被捲入其中的人們的生命史。生命史不是意識形態,沒有對錯。接觸到這些在時代中做出獨特選擇、經歷了獨特歷程的生命,看見細節中的奇異光亮,從中得到的禮物只會是我們自己的。

這個計畫募資尚未達標。以上分享提供大家參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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