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惠菁
張惠菁

作家。居住在台北。著有散文集《你不相信的事》、《給冥王星》、《比霧更深的地方》,小說集《末日早晨》等。

受傷的神獸在山裡呼吸

轉貼一篇我在《VERSE》的專欄,談勒卡雷《鍋匠裁縫士兵間諜》、陳培豐《歌唱台灣》

前言

《VERSE》創刊滿一年了。時間過得好快。這一年我在《VERSE》上有一個專欄,叫做「第一次說出」。顧名思義,我本想兩個月一次地,每篇讀一位台灣作者,寫一點偏僻刁鑽的閱讀,在我心中眼裡這位作者「第一次說出」了什麼。

但,其實是眼高手低。這一年我忙著學習出版的各種事,往往是截稿時間到了,拖上好幾天,才就著身邊最近所讀,有把握的主題寫。每次都想,下回要去讀一本遠一點的,不那麼就在手邊的書,但兩個月也太快就過了,又該交稿下一期。

不過,其實我還是寫了好幾篇很喜歡的文章,只是不同於一開始的預想罷了。底下這篇就是我特別喜歡的。各位讀下去,就會知道我所不安的「偷懶」之處在哪裡:因為提到的兩本書,都是我本來就讀過和熟悉的,勒卡雷的《鍋匠裁縫士兵間諜》,和陳培豐老師的《歌唱台灣》。很不好意思,很怕被說,你一直在寫自己出版社出的書。

但即使如此,這篇文章我寫得很用心,很舒服,很喜歡。像氣流走入末稍神經,微細血管。寫的時候心裡有一座山。所有在歷史裡受傷的人,現實裡受挫折的人,都值得有那樣一座山。收容的,藏匿的,等待時間的伸張。受傷的神獸在山裡呼吸。

《VERSE》要進入第二年了,會換上新的專欄作者,我的任務完成。恭喜《VERSE》週年快樂,謝謝鐵志去年邀稿,銘彰一年來的辛苦(經常要面對拖稿的我,真是抱歉!)。在我心目中,《VERSE》是一個約定。雜誌與讀者們約好了,一起用多種視角看看台灣,看看正在變化發展的文化,看看世界。這個約定當然不能只是一年期,要繼續進入第二年,第三年,一年年renew下去。祝福《VERSE》。

我就做一點微小的分享,貼上過去一年我最喜歡的這篇專欄稿,和大家分享。

受傷的神獸在山裡呼吸

(刊登於《VERSE》第五期)

間諜小說大師勒卡雷,在幾乎公認是他最好的一部小說《鍋匠裁縫士兵間諜》裡,寫了個看似平平淡淡,其實劇力萬鈞的開場。那是在一所升中學的預備學校裡,傾盆大雨中,胖胖的、不起眼、剛轉學來、沒有朋友的小學生比爾,注意到一位陌生的大人開車進入校園裡。這個大人是吉姆,新來的代課老師,顯然受過傷,右手臂行動不良。吉姆法語道地,能說好幾種語言。漸漸地小學生憑直覺知道,這是一個不凡的人物。學校的教職員也感到,吉姆來到他們當中就像鳳凰來到麻雀群裡。不過教職員的想像力不及小學生,只擔心這上過牛津大學、來路不明的人,會不會是個罪犯?

其實吉姆是諜報人員,在歐洲出任務中受了傷(是身體也是心理的)。上級給他暫時安插一個位置,過一陣子普通人的生活,也洗一下身份。當然,整個學校的人都被蒙在鼓裡。他所有的經歷,都是不能對這些人說,也不會被理解的。別說諜報,就是他受過的教育,去過的地方,都不是他們能想像的。不過,這個普普通通的小學校,就像一座靈山。他像一隻受傷的神獸,用自己的方式在復原。他健行,打板球,打高爾夫球,讀小說。為什麼是小學?為什麼選擇一所小學藏匿和安置受傷的諜報人員?我們不知道。但至少,對孤獨的小學生比爾而言,這是個天賜的禮物。小學生比爾,默默代入認同這位獨行者,用他的方式,在心中保護著這個受傷的大人。

這個開頭我太喜歡了。兩個孤獨的人,一個小學生,一個大人。一個有過特殊故事的人,隱身在最最日常平庸的所在。吉姆這個人物有點「虎落平陽」的味道,但他作為虎的本性還在。他的遭遇無法言說,此刻正非常痛苦,但他還是他。背後支撐他的那個巨大的組織,也還在,默默在遠處觀察。耐心地,交付給時間,或被時間交付。

我其實覺得勒卡雷小說中最好看的地方是這些。不是間諜鬥智的部分(那當然也好看),而是藏匿在社會集體的表面之下,世界的「不均質」忽然浮現的時刻。往往就在尋常人的身邊,特別是在邊緣人的身上,其實一直就有著不同轉速的時間與故事,人們卻一無所知,還按著自以為正確的方式過活。二戰之後、冷戰之初的倫敦,正是勒卡雷放縱文筆去藏匿、去埋設、去描寫各種異質秘密間隔相鄰,遭遇的空間。比如學校的園丁助手是個移民,說不了太多英語,這樣的人雖然存在,日常卻像個隱形人。有一天比爾忽然對他說話,用的是他的母語,園丁助手高興得跳起來。這個園丁助手有什麼故事,那是什麼語言?漫長時間以來,這是其他教職員想都沒想過要問的問題。邊緣人可能有豐富的故事,他只是說不出,或沒有想到過要說。或者更可能,他不需要說,他只需要一座山,一個無語的容器乘載,讓他在其中活著,呼吸,以自己的方式去復原和度過,既是過去也是未來的每一天。

我在讀陳培豐老師《歌唱臺灣:連續殖民下臺語歌曲的變遷》的時候,比以往更深地被提醒和感受到,台灣戰後社會也存在這樣的異質,也存在無處不在的「受傷的神獸」(有豐富故事但無語訴說的人)。這本書寫從日治時期到戰後臺語歌的變化。演歌的唱腔,離鄉失根、悲嘆身世的主題,其實不是在日治時代,是戰後才出現的流行。其中反應的是政治上戒嚴,文化上改用國語教育,經濟上農村凋敝、工業化、都市化,所產生的生命經歷:失語、離鄉、失業、浮浪無根之感。一直到九〇年代,以葉啟田〈回鄉的我〉為轉折點,那句「我已經是一個受盡風霜,吃過苦楚的人」,轉音向上,彷彿有苦盡甘來之感。

當然,臺語歌的故事不是所有人的故事,還有更多。這島嶼是一座靈山,收容我們,藏匿我們,於時間之中。或許我們當中許多人,正帶著不等的傷,在各種分類指標中隱姓埋名。傷癒之後,有些故事將第一次說出。有些永遠地遺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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