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子維
龍子維

遊走於民間團體、環團、智庫和政黨之間的讀書人。

畫信基督夜信佛

說到底,大多數苦罪的來源,還是我們的執念。無論是佛教還是基督教,成佛還是托付於上帝,修行總是永恆的,並無坦途,也無捷徑。一味積極對抗苦難,行善積德,為的是往天堂的入場券,這固然是「我執」;一味消極避世,清心寡欲,以求早日成佛脫離輪迴,也是「我執」。追求完美,永沒盡頭,能夠圓滿無撼的,是上帝,或曰終極樂觀。

1)

題目大抵讓人覺得不可思議:信仰又怎會有晝夜之分呢?

這其實是內地作家史鐵生先生的遺作。且看他如何為其信仰立場的不堅定辯解:

「人的迷茫,根本在兩件事上:一曰生,或生的意義;二曰死,或死的後果。倘其不錯,那麼依我看,基督教誨的初衷是如何面對生,而佛家智慧的側重是怎樣看待死。」

話說回頭。史鐵生思考信仰的出發點,在於其殘疾人的身份。有看過《我與地壇》的讀者,都會知道史鐵生在延安插隊後雙腿殘廢。禍不單行,史鐵生的腎病後來惡化成尿毒症,以致一生都需靠透析以維生。難怪他亦近乎調侃地戲言:「職業是生病,業餘在寫作。」

有此經歷,史鐵生的信仰思考都集中在一個「苦」字上。他認為,基督教與佛教在如何處理苦難的問題上,態度迥然不同。基督教強調苦難是生命的永恆處境,人們必須積極攜手對抗,以愛來克服它;佛教則認為修行以脫離六道輪迴,才能遠離苦難。

2)

驟眼看來,似乎史鐵生判斷基督教與佛教之分別,只在於積極對抗與消極迴避而已。所謂「畫信基督夜信佛」,難道不是一種拿來主義的思維,以積極的基督信仰應對充滿苦難的白天,以消極的佛家信仰逃避夜闌人靜時對自我的詰問?

進一步問,佛教是必然消極的嗎?左翼佛教的發展,不正正反映著,佛教亦有入世的流派嗎?即便如「緣起性空」一類的教義,其實亦並非單指世界的虛幻。佛陀在菩提樹下苦思冥想,悟出宇宙間的萬事萬物皆由緣生。緣生諸法,原無自性,其性本空。人之所以能成為父母、子女、弟兄姊姊或朋友,亦為因緣聚會,並無所謂必然。此為「緣起性空」之表義。

史鐵生說,我們往往只看到「空」的虛幻,但「空」仍非「無」。相對於理想的彼岸,現世的種種宛如虛幻,然而現世中的業力法則依然會對我們做成諸般的苦與樂。悟者不等如要看破紅塵,甚至認為死亡才是終極的解脫;反之他亦要按善而行,否則亦將會被「懲罰」的。「性空」也者,是針對世人視世上之物為實而說之;對於已見空者,則需強調世上諸物仍非「無」, 唯有「不執」,才可達致真正的了悟。

別誤會史鐵生。他並沒有分析基督教和佛教的優劣,他只是強調,面對人生的兩大哲學難題,生與死的迷題,兩種宗教各有對應之不同角度罷。史鐵生認為佛教不但不虛無,也不消極;相反,他理解佛法的「空」,並不是「無」,他甚至說:「空不是無,空只好是有了。」

那是怎樣的「有」呢?史鐵生借浪與水來比喻「空」無限的可能性:

「浪是水,浪消失了,水還在。

浪是水的形式,水的消息,是水的欲望和表達。

浪活著,是水,浪死了,還是水。

水是浪的根據,浪的歸宿,水是浪的無窮與永恆。」

也許我們的生命就如浪花,瞬間生滅;但只要有水的存在,浪還是會無窮無盡地被創造出來。只要宇宙永恆不滅,雖然其性本空,但還是有無限可能的。

3)

史鐵生對基督教解決苦難的理解,大抵就是一種「白天的信仰」──能應對生的苦難,卻不能面對死的虛空。信仰基督的讀者大概不會同意他的說法,因為信仰就是要把不完滿的自己交給一個完滿的上帝,有這樣一條救贖途徑,又怎會不能面對死的虛空?

楊國榮先生在其《顯魅與和樂》一書中,便曾如此描述基督教如何解決人價值本性的問題:「基督教一方面為我們提供脫罪的途徑,一方面卻仍對我們提出嚴正的道德要求。」不過,他認為新舊約要求人們努力行善,以自我救贖的做法是多此一舉的,因為我們的罪,是來自於我們建構出來的價值觀。當亞當吃掉蘋果的一刻,人便有了判斷善惡是非的能力,既成就了人倫道德,卻也因此構成了原罪。更便捷的做法,似乎並不是「先有律法來定我們的罪,再請上帝來赦免我們」,而是直接不要律法,不要道德,不要價值。

不是嗎?既然價值為我們帶來痛苦,道德為我們帶來原罪,何不乾脆響應解構大師德里達的呼籲,把所有道德倫理都瓦解掉呢?

不過,沒有價值的世界,依然是一個痛苦的世界。享樂放任的後果,生命除了吃喝玩樂之外,就沒有其他別的東西,成為行屍走肉。沒有人能忍受這種痛苦。

價值雖然能夠給予我們生命的意義和動力,但一旦有了它,我們便有背叛價值的可能。楊國榮說,這背叛帶來的痛苦,其實是更深的詛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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