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立明
鄭立明

文字與影像創作者

十塊錢的逃亡計畫|走過921 | 11


一、

我在邵族認識了個朋友,大家都他叫巴信。最初聽說這個名字與邵語十塊錢有關。

邵族和台灣其他原住民一樣,並沒有一般意義上的文字,而不熟悉羅馬拼音的我,隨手把它寫成「巴信」,自然是因為方便之故。其實更近似的音,是台語的去聲字「目」,也就是目睭的目;不過這個音既不容易發、又不好記,所以久而久之,也就目信、巴信不分了。

反正,巴信自己不也說了嘛,聽得懂就好了。

每次看到黑黝黝的巴信,總是讓我想起城隍出巡時候跑在陣頭前鋒的黑面將軍,八爺。個頭不高、長得粗壯結實的巴信,雖然笑起來一副天真模樣,不過,那排牙齒……(哎,很抱歉了巴信,我想牙膏廣告是絕對不會想要找你當代言人的啦!)總是沾染著血紅色的檳榔汁液。對初識巴信的人來說,要不對這位日月潭的黑面將軍敬畏三分是很難的。然而,巴信那雙長滿厚繭的大手,對我來說總有種親切感,兩倍粗過於我的手指,握起來總是讓我想起我老爸,他也都有一雙做工人的大手。

部落的小孩們可不怕這位黑臉將軍,總是沒大沒小,巴信長、巴信短地巴在他身邊。而這位伊達邵的黑八爺總也有馬上本領能與孩子們童言童語地打成一片(不過巴信,得附帶提醒你的是,那是不包括你喝酒的時候,孩子們是不喜歡酒醉的巴信的)。

巴信和部落裡的男人一樣,只要一見到美眉們,作為一名伊達邵勇士的自覺就即刻油然而生。地震過後,一些來邵族作田野調查、幫忙家屋重建的朋友之中也有不少年輕美眉,巴信常常酒興一起便就駕著他自己的小船要載美眉去遊湖。

二、

為什麼叫十塊錢,而不是叫個什麼千元、萬元的,至少聽起來也氣派一些?

「啊那著是囝仔時陣的外號啦!」巴信用他那帶點迷糊、淘氣帶點沙啞的嗓音解釋著。

到底「巴信」真的是十塊錢的意思嗎,或只是一個玩笑話?

很早就來部落與巴信更相熟的空空說,根據族裡的女祭師Ina阿花的說法,巴信的名字可能是他小時候總喜歡纏著大人要錢,而且每次要總是要十塊錢的緣故。

想想看,一直纏著大人要十塊錢的小孩子,大人會怎麼逗他?

「巴信!巴信!每次都是巴信!」

馬蓋丹有次揶揄著說:「你們難道不知道巴信是永遠的十塊錢?」

「什麼永遠的十塊錢?」

「邵族的人沒有不知道這個故事的哩!」馬蓋丹故作睥睨地賣著關子,卻又有一種早已把你當自己人的語氣。

原來,巴信還是有典故的。

在人類學家所整理的《邵語記略》裡,是這樣記載著。邵族話從一數到十是這樣的:tata(1)、 tusha(2)、turu(3)、shepat (4)、 rima (5)、katuru( 6)、 pitu (7)、 kashepat (8)、tanathu(9)、 makthin(10)。

看來「巴信」的羅馬拼音是記作 makthin ,所以真正意思應該是「十」,而不是「十塊錢」。

凡事追根究底的空空,又跑去仔細問了Ina阿花一遍,巴信到底是「十」還是「十塊」錢?

Ina想了想說:「是十,如果是十塊,目信後面要加 a sui(啊水,台語)。」

也就是說「巴信」是數目,而不是單位。就像我們有時候說十塊,就代表十塊錢了,而無須加上錢字,大家就能懂了。

長老Ama路將談起邵族人的名字時表示,他和Ama三郎再上去的那一輩人命名,用的都還是邵的名字,而到他們這一輩的時候就變成了日本名字。至於,他們之後的下一輩就幾乎都沒有邵的名字了。一般多是用綽號來找出諧音的漢字來作戶口登記。像巴信,是因為每次都要十塊錢而得名,而巴努,則是小時父親常責罵他mapanu(懶惰)得來的,所以部落裡大家就叫他Panu巴努,至於漢字姓名那是給戶口名簿、身份證用的。

Ama短短數語的之間,其實表露了原住民在日本時期被強迫改日本姓名,國民政府來台之後,又遭強行改為漢姓漢名的命運。我有一個阿美族朋友Mayaw Biho,就為了這原因積極地在推動恢復「原名」運動。相較之下這一問題,於我並不切身。畢竟,我沒有嚐過身份證姓名欄上,變成「見記事欄」的委屈。設想,你在自己的國家辦身份證、寫戶口名簿資料時竟然受限於電腦設定,而必須忍受無法列上自己的全名的不便。因為,原住民的名字往往都超過姓名欄所能容納的字數限定。Mayaw戲謔的問,難道我們名字都叫「見記事欄」?當你收到學生證,甚至入學通知時,想想那是一種怎樣的屈辱感?

「我們的姓名,在身分證的表格裡沈沒了」

難怪排灣族詩人莫那能要作出這樣的哀傷詩句。

看來「巴信」不但有典故,而且典故還不小呢。不過別離題太遠,我們還是回到馬蓋丹說的那個永遠的十塊錢的故事來吧。


三、

如今在族裡出了名成天愛喝酒胡鬧,處處捅簍子的巴信。據說唸小學的時候竟是學校裡的資優生,而且還是那種被準備要保外就學(保送到外地去就學)的資優生。小學生巴信到底是那些科目資優,現在單憑巴信的外表與行事作風,確實會有點難以想像。不過,據說童年巴信倒是在推理方面展現了過人的稟賦。

對未曾涉世的他來說,那日月潭就是他的大海,打從出娘胎起一直長成一個小巴信,他可從來都還未曾踏出過潭仔外一步的。而邵族語言凋零,族人普遍台語溝通,能夠講純粹邵族話的人越來越少了(註1)。這片山中之海,可是小巴信世界觀的基準。當時年紀小小的他,認定只要是潭仔以外的人都是壞人。否則,怎麼會族裡外出工作的大人們,從來沒有什麼好下場的?這些叔叔伯伯要不是被外面的人給騙去做了白工沒領到薪水的;再不然就是說好了出去蓋房子幹營建工人的,卻斷手斷腳殘廢了身子回來的,甚至,嗚呼哀哉一去不返人的也不在少數。而族裡的阿姨、大姊們也是一個個遠嫁他方以後,幾乎就無音訊全無,若有回來的也多的是數不盡的悲慘故事。

甭說巴信小時候,就算是二、三十年後的現在好了。當年巴信看像似童騃的天真觀點,也還其實有著驚人的準確度。小余天在建築工地跌跛了腿、阿甘的老婆不明原因出去了,再也不肯回來,族裡的長老Ama三郎的小宅院,在南投縣府不當土地政策給漢人騙走,讓Ama抱恨而終、死不瞑目。而他女兒秋妏更是莫名其妙地誤飲毒酒而死留下四個嗷嗷待哺的小孩。

族人命運坎坷與崎嶇的程度,不但是那個年紀的小巴信難以理解、即使長成勇士也依然無法承受的。連續幾天思來想去,巴信對這個保送升學的舉動下了一個結論:這一定是外面的壞人組織拐騙小孩的手段。而作為一名伊達邵小勇士,當然是不能就這麼乖乖等著束手就縛,一定得想出個對策來才是。左思右想,對這個保送就學的舉動充滿了敵意的巴信,終於作了出了重大決定:逃走。

日月潭是邵族的海,也是巴信童年的邊界

四、

巴信啟動了逃亡計畫,他認為只要暫時避避風頭,躲過當前的緊要關頭,讓學校老師暫時找不著他,過陣子應該就沒事了。於是,暗地裡他偷偷找了族裡一位大叔密商,拜託這位大叔助他一臂之力。

打從有了逃亡的念頭起,巴信的生活變得小心翼翼的,疑神疑鬼的。他得留意不讓左右鄰居發現,尤其得小心他姊姊阿蘭,至於他哥巴龍,整天都在外頭混倒是沒空理他。當然要是遇到族裡的長老與先生媽,巴信還是絲毫不放過機會馬上跑出來拼命拉著他們嚷著,巴信、巴信地向這些大人們討錢。

「Ina ,巴信!Ama,巴信!」

「巴信!巴信!每次都是巴信!剛剛不是給過你了嗎?」

部落裡的長者向來就習慣把族裡的小孩,視為自己的兒孫來照顧。對這個無可奈何的調皮小巴信。Ina的口裡雖然不斷地數落著,手卻又已經伸到腰包裡掏了。對於從小就失去雙親的巴信姊弟四人,長輩們只要能力所及,便不吝給予。Ina阿花心腸柔軟,總是對身為老么的巴信特別眷顧。只是Ina並不知巴信這麼做,是想存錢拿來當逃亡基金。

不過好不容易存下來的錢,最後卻前功盡棄,全都貢獻給了潭仔。原來,巴信一直暗戀著學校上課時坐他隔壁的女生,想說在堂堂一個伊達邵勇士在離開前,至少應該先與心上人來一場浪漫道別的。巴信鼓起勇氣約了那心儀了許久的女生秘密見面。他怕惹來伙伴們的嘲笑,特地約了一個大夥兒平常不太去玩的地方。那天,暗戀的女生真的出現了,巴信忍不住興奮地拉著她,一起偷偷跨上了停泊在岸邊的舢舨。小心翼翼地將船划向湖心。也許一切都太順利了,風景又是那麼宜人,巴信忘了方才的緊張,興起了一個念頭,想說就乾脆帶著美眉一起走水路私奔算了。然而,到底天不從人願。迎面駛來的船隻突然發出聲音對著他大喊,

「巴信!」

「巴信,誰教你偷上阿龍的船的?」

巴信全身神經緊繃起來,一個沒有站穩,此時湖心又偏偏飄來一陣風,一不小心噗通、通地……口袋那些準備逃亡的銀兩就這麼全給掉到潭仔底下去,送給水裡的奇力魚當紅包了。

過了幾天,族裡的那位大叔要出外辦事去了。大叔想起巴信的請求,便把巴信找了來,約定了時間,騎摩托車載他出去。終於,約定的時日來臨,巴信終於要展開他精心籌畫了好久的逃亡之旅了。

巴信爬上大叔的野狼機車後座出發了,不過,這一路上騎著、騎著,巴信的那位大叔心中卻突然無端地擔起的心來,心想帶著一個小孩要去辦事總是不大方便……想著、想著心中開始有了主意,中途路過一家米店時,就把先巴信放了下來,

「你在米店這裡等我,我去辦完事情就回來接你。」大叔交代說。

巴信儘管心裡百般不情願,也不知是否一時亂了心思,竟習慣性地伸出手說,

「巴信!」

巴信眼睛對著大叔烏溜溜地轉著,本來還有點心虛的大叔一聽,這下倒是鬆了口氣,趕緊就從往口袋裡掏出了十塊錢塞到巴信手裡,速度之快一反平常,就生怕這楞小子突然反悔似的。

「乖!在米店等我回來,肚子餓了就自己買東西吃。」

於是,巴信手裡就捏著那十塊錢,一個人在米店前走來走去,等著大叔回程時來載他。

等著、等著,等累了,巴信就依著米櫃蹲了下來,看著木頭櫃裡堆成尖的白米,巴信揉了揉眼睛,他從來沒有這樣子看著亮晶晶的一堆白米。他不假思索地伸手去摸,還把手插入米堆中,涼涼滑滑的白米,頓時讓巴信忘了等待的燠熱。他高興地掏著白米玩,讓白米粒在翻轉的手掌縫眼裡,輕輕地滑洩……巴信正玩得入迷,沒想立刻就挨老闆的罵了。

巴信用大叔給的那十塊錢吃了一碗點心,吃完了點心,米店老闆問他,「在等誰?要去哪裡?」

這,巴信怎麼能回答呢?他可是要逃亡的人啊,老闆看他嘟著嘴不說話,怕把小子惹哭了,就逕自作自己的事去了。

巴信小手藏到小腿肚後面去,看著中午的陽光曬得白米晶亮、晶亮的。

午後,更熱了,巴信蹲坐米店的門檻上,抱著膝蓋打盹,醒來又睡,睡了又醒,日光漸斜,米櫃裡白米慢慢轉成一粒粒的晶黃。然而,大叔還是沒有蹤影,巴信只能坐著巴巴地望著米店前的三叉路。

漸漸地,白米堆變成金黃小山,夕陽了。

天光逐漸暗去,眼看著白米山也即將要和小巴信的膚色一樣黑了。他覺得有點涼,搓了搓兩邊手臂。

米店老闆又問:「怎麼還不回家去!你到底在等誰?要到哪裡去?」

巴信吞了吞口水,依然沒有說話,心想怎麼能說呢,他現在可正是在逃亡的路上呀!

老闆看天色晚了,就要他進店裡來等。晚上,巴信再也沒有錢吃點心。米店老闆邀他一起吃飯,巴信只喝了一碗湯。逃亡計畫的第一天,巴信一直等到老闆把米店的門關了,大叔還是沒有回來。躺在白米店裡睡不著覺的巴信想著,該不會大叔也被外面的人給拐跑了吧?巴信擔心大叔再也不會回來接他。

原來那天晚上,大叔是要出去找女人辦事的,當然、鐵定帶著小孩是不方便,所以就在中途把他放了下來,要他在米店那兒等。那晚大叔的事情辦得怎麼樣了,我們不知道,不過巴信倒是把那一晚獻給了香香的白米堆,和那麼多的白米睡在一起,那晚可是他生平的第一次啊!

隔天,辦事一辦辦掉了一整個晚上的大叔,倒是沒有忘記要回來載巴信。

不過,這麼經典的故事就在族人的口中流傳了下來,巴信成了眾人口中「永遠的十塊錢」。

五、

「真殘咧,只給人家十塊錢,就要人靠那十塊錢在那裡蹲那麼久。」長大的巴信一臉無辜地說。

看著巴信,我心裡想的其實是留在米店的那一天,眼前這位黑面將軍,那黝黑的臉頰上到底有沒有不小心給他沾上幾顆透明的小米粒,讓那個下午的熱情太陽給蒸發去了呢?

呃!還是別問好了,這可是關係到他作為一名伊達邵勇士的尊嚴呢。

巴信回憶著:「當時坐在米店望著的三叉路口,一條往彰化,一條往台中,另一條往埔里,不知道未來要往哪裡去。」

經過了那次十塊錢的逃亡歷險記之後,過了幾年,巴信跑到彰化去,在一家麵包店打工,跟麵包店老闆正在唸國中的兒子阿洲結成了死黨。然後,連國中的阿洲也跟著逃學了,而且跟著巴信一逃,逃上了日月潭來,就在部落吃住玩耍,待了下來。只是兩小子玩得不亦樂乎,卻苦了遍尋不著的家人,阿嬤擔心得睡不著叫。阿洲他姑就去求神問卜,神明說這小孩台北橋下,一家人就跑到台北橋下去搜索。

巴信又露出他那口檳榔渣染紅的牙齒,「啥覓台北橋下?」一臉笑嘻嘻地「就在我們這啊,在日月潭啊!

而那當時的我呢,剛好也在念國中,更巧的是,那個阿洲正是我以前一起混電動具店的死黨。幾年前的一個中午和阿洲正在享受我童年最後一場電動大賽,不知從哪得知消息趕來的老爸大手一伸把我拎起,帶回家痛揍了一頓。從此,我們告別了童年,分別走向了不同道路,沒有再見過面。

匆匆二十年後,我從台北經台中趕上來了,是不是從三叉路上的其中一條,有沒有路過那家傳說中的米店。其實也無關緊要了。總之,因為一場地震,在一團營火前,我與巴信的死黨阿洲,又重逢了。

就這樣,朋友的朋友,與死黨的死黨,經過幾番的波折,人生歷經幾番波折之後,終於坐到一起喝酒、唱歌了。那個傍晚,時光米店前的那三條叉路,突然給一團營火給融成一個圓圈了。

永遠的十塊錢─巴信

六、

往後的巴信有一段生涯,被空空戲稱為失敗的黑道。原因是,某個時期的巴信為了混生活,竟幫黑道去討債,本來那些人可能以為他那一副黑八爺的威靈赫赫的臉孔,正好能夠派上用場佔點便宜,結果卻不然;跟黑八爺一個樣的柔軟心腸,讓巴信往往經受不起欠債人的苦苦哀求,空手而回;不但「績效欠佳」還不打緊,當警察一來,他又往往變成滑頭同夥的代罪羔羊,而被請去吃牢飯。

我禁不住地想,當年這位伊達邵小勇士如果沒有那次逃亡,而接受了保送順利升學,那他的命運會有什麼不同呢,會是族裡人人敬重的知識菁英、意見領袖,還是會像外出唸書後就一去不返地在異地裡沈沒、一心想逃卻怎麼也無法逃開的人,如我呢?

來幫忙邵族重建的學生們要回去的那一天,心裡對分離相當敏感的巴信,嘴巴上卻不知如何找人訴說,結果他老兄又大大一把地發揮了童年小巴信的精神,竟把一夥人灌得醉醺醺地,然後邀大家一起去遊湖。一夥人跟著他乘船到了湖心,才發現沒油了,只好任船隻隨著日月潭的波浪漂著。後來,巴信索性和學生們躺在船上一起看月色。

對多年前那次逃亡計畫失敗而出糗的巴信,這樣子的挽留應該算得上是他人生成功的一大步了吧。

月光蕩漾,泛舟夜遊。原來,作為一名伊達邵勇士,巴信還保留著他心中溫柔如水的浪漫一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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