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立明
鄭立明

文字與影像創作者

再見小鰲|走過921系列|10

再訪東勢

兩年後的清明,我趁著彰化老家掃墓之便,又往東勢跑了一趟。

下了車,腳卻找不著落點,不再爬滿帳篷,倒是塞滿了車輛廣場、改建了的國小,依然停業的戲院……我自然而然信步走到了鎮上的本街,繞了一圈,「他們到哪裡去了?」心裡嘀咕著。

小小的一個東勢鎮,到底當初那些人都到哪去了呢?我想起老鞋匠,便往街屋轉角去尋他的攤位。

遠遠地,果然就看到老鞋匠在轉角攤位裡埋頭修鞋,

「老闆你還記得我嗎?地震後我有來拍過你。」

老伯抬起頭來露出微笑,「我這個攤位很多人來拍,那記得了那麼多。」

我跟著大笑,「說得也是,生意還過得去嗎?」

「還過得去。」他說,老鞋匠又埋頭往兩膝之間的鞋敲敲打打。「好多人來拍我修鞋呢,這種手藝現在沒人要作囉,比較少見了。」老鞋匠一件一件地緩緩收拾工具,然後,將攤子收攏到柱子旁,鎖上。

臨走的時候,「你幾年次的?」,老鞋匠突然問我。

「57!」我回答。

「跟我兒子差一歲!」老鞋匠看了我一眼。

「真的,那他現在做什麼工作?」

「往生了!」鞋匠一邊收拾工作器具、未做完的鞋子一些放到機車後座上去。「怎麼回事?」我一時倉皇失措。

「因公啦,當兵的時候……」,老鞋匠搖搖頭,緩了一下情緒。

「那部隊那邊怎麼說呢?」

「因公啦!說是因為感冒的關係……」老鞋匠沒有再說什麼。

我詫異著,喉頭也跟著打了結。

老鞋匠收拾好,準備跨上機車,「你要不要到我家去吃飯?」

我望著老伯,猶豫地支吾了一下,「我,我等一下還有事。」

老伯跨上機車,用手兜好屁股後的鞋箱,然後,向我招招手,發動引擎往遠方駛去。

老人孤單的背影黏在我眼底,我轉身繼續去找其他人。

兩年前的救援團隊撤的撤、搬的搬,因避難聚集的村民,不是令往他處安置,就是搬回家去了。很奇怪的是,在一座逐漸恢復的小鎮,我卻在這裡,感覺逐漸丟失了自己。

與後來這一年,在邵族的經驗很不一樣,那裡有認識的朋友,聚會場所,持續進駐的重建團隊也還在固定之所。出去、回來都馬上能連上線。此時,我才感覺到駐地團隊的支持,不僅是對當地的,也包含外來的支援者。

東豐大橋仍在修復中

除了在市場邊的修鞋攤子見到的老鞋匠,我沒有再見到任何認識的人,巨蛋和帳棚學園又變成一座停車場,小蘋果到嘉義的醫院去實習了,也沒有再看到那個綽號河馬的男孩,……太陽快要下山了,我又回到一隻孤鳥的狀態。

再繞一圈,再看一眼,心想,也許就剛好會路上碰到河馬呢,沒,就回家去吧。

我有點落寞地走著,看看路邊的水果攤,我拿起攝影機來,想說既然來了,還是紀錄一下吧。

路上車聲嘈雜,離我後方不遠處有個吵嚷聲音,一路大聲嚷嚷地朝著渾然不覺的我叫著。

聲音一下子溜到了我耳後,我回頭一看,一個男孩一腳支著腳踏車,對著我這頭一股腦猛喊。


再見小鰲

「哥哥、哥哥,你又來拍東西啊?那個阿姨說你在這兒。」

我反應了過來,這人是在跟我說話。(啊,是小鰲,和他的單車!)

「咦,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我瞪大眼睛仔細打量眼前的他。

兩年不見,男孩長大,也壯了些,說起話來還是那樣顛三倒四。

「那個阿姨說的啦,他說你在這邊拍東西啦!」男孩見我認出他來,也興奮起來,煞有介事地又重複一遍剛剛的話。

我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看,沒有認出什麼人來,納悶地想著會是那個認識的人。

「那個阿姨?」我問。

「就那在邊那個阿姨啊?」他用手指著後面的方向。

我還是沒發現什麼人,也沒想出會是那個人。

「你變高了耶!」我拉回注意力,仔細看著男孩眉、眼、顴、頰之間因成長起的變化。

男孩靦靦了起來。

我微微驚訝著時間在他臉龐和身體上所掀起的變化,這變化勾起我身體的某個時期的回憶。似乎這麼久了才發現原來有個時期,成長,是那麼刻度明顯的一回事。

兩年不見,男孩長大,也壯了些,還有形影不離的腳踏車,不過換新了

「耶,你換新腳踏車了!」這兩年來,變化的可不止身體呢?

「這台是我們校長送我的啦!」

「那你以前那一台呢?」

「被偷了,這台是校長送的!」看他得意的樣子,好像是得了什麼校長獎之類的榮譽。

「那麼好!」我淘氣地逗他。

小鰲又拿起一直掛在他脖子上傢伙,興奮地說,「這是我媽媽給我的手機!」

又一個新變化,以前是B.B.Call,男孩的行當大抵沒變,只是全往上更新了一輪。

「這麼先進,我都還沒有!」

「你是不是認識我姊姊?」男孩突然扯開話題。

「沒有啊,我怎麼會認識你姊姊。」

「她說你們是讀同一個學校的。」

「真的?他叫什麼名字」換我開始納悶了,當下我真以為自己忘了什麼同學,在腦海裡仔細地搜索著。

「你是不是住彰化?」男孩沒停止聒噪。

「對啊!」

「她說你們是唸同一個學校的。」

「真的?」這下,我真的被搞糊塗了,「那她叫什麼名字?她也唸彰中?」我心想,就算是她姊姊年紀也差那麼多,再怎麼也不可能啊?

「你姊姊幾歲?」我心裡嘀咕著,就算同年我們那個和尚學校,那時候哪來的福氣招收女生啊。

好啊,這小子,我冷靜下來看著他繼續胡謅。

「她從你寄來的信知道的啊,卡片上面腳踏車是不是你畫啊?」小鰲一點也不減興致又補了一句,「你會畫畫啊?」

「哈,你收到卡片了!」霎那間,我猛然想起,真的忘了這回事。

去年年底,我寄了一張賀年卡給小鰲,因為怕他讀不懂,所以上面只寫了少少的幾個字,然後畫了一輛大大的腳踏車和一個小小的攝影機,來代表他和我的相遇。

「那上面那個腳踏車是你畫的啊?」

「對嗄,你喜歡嗎?」對話瞬間暢通起來。他笑得好開心,我也是。

腦海中幾個時間點,幾個判斷,剎時連成一線,我明白了,繞來轉去斷線式地跳思躍考,總歸,他就是再跟我表達,「我收到那張卡片了。」你得忘掉那些表面的糊塗言語,溝通才會開始。我大受感動,他竟然記得那張卡片。

「你肚子餓不餓?」

「不餓!」他搖搖頭。

「我餓了!那裡有吃的,我們去吃飯。」

然後,二話不說,我提起手中的攝影機,放慢腳步,如兩年前一樣,男孩和單車又滑出去了,進入攝影機的視野裡去了。

一路上你來我往、胡天胡地亂講、在打成一片的歡笑聲中,他那斷裂的邏輯突然清晰了。嗯,重點不在於他姊姊是不是我同學,也不在有沒有剛剛幫他指點我在哪裡的那位阿姨;而是,「我還記得你、還認得你」,「記得你寄過一張上面畫著攝影機和腳踏車的卡片給我,記得卡片的發信地址是彰化。」

是他在人群中發現我了,馬上踩著單車跑過來,要告訴我這些。將我從失落中撈了起來。

那的天傍晚,深藍、深藍的薄薄暮色,烘染著天空的連綿捲雲,我跟著騎單車的小鰲,一路胡天胡地的說著。

小鰲帶著我轉進一條巷子去,「要吃那一家?」

他沒說話。

「那這家好了。」

「我姊姊都帶他到另外一家去吃。」我都準備進去了,他突然吭了這句。

「早說,那就吃這家啊!」我笑說。

跟兩年前一個樣,盤子一上桌面,小鰲立即奮不顧身地扒吃起來。

「你很餓啊?」小鰲點點頭。

「那你剛剛還說不餓?吃慢一點,沒有人跟你搶。」我說。

吃完後,我們出來街頭,邊走邊聊。

「你還記不記得小蘋果姊姊?」我問。

「記得啊!」他點點頭,「那你要不要跟他講電話?」

我找了公共電話,撥了號。要他跟小蘋果講上幾句,想給小蘋果一個驚喜。

小鰲接過話筒,有點遲疑、害羞,不知道怎麼起頭。不過,幾句話下來,我聽出來小蘋果忘了(或者認不出)他來。我馬上搶過電話,跟小蘋果說明狀況,化解了僵局,結束通話。

小鰲顯得有點懊喪,還為著那通電話不開心。我趕緊隨便丟話,支開他的注意力。

在騎樓轉角一家醫院外面的塑膠座椅上,我們一起坐了下來。

「清明節你有沒有跟媽媽去掃墓?」我問。

「有!」

「當然你要去幫你媽忙,媽媽很辛苦,知道嗎?」

小鰲點點頭。

「你是不是又常常欺負小狗?」我改變話題。

「你怎麼知道?」小鰲瞪大了眼睛。

「哈,你看,我就知道!」

這時候,我往上望了望,注意到路燈的光暈有些紛紛飛飛的,像株大蒲公英。天空開始飄雨了。

「昨天晚上他一直叫,我就把他關在倉庫裡面。」小鰲老實招認了,只是仍不死心地反問:「你怎麼知道的?」

「是小黑告訴我的?」(那隻狗應該有個叫小黑的名字吧,我想)

「牠被我被關起來,怎麼會跟你說?」

「哦,你看,我就知道!你怎麼可以欺負牠呢,是小黑打電話告訴我說你一直欺負牠。」

「不可以欺負小狗知道嗎?」看他一臉迷惑的樣子,我大樂,趁機數落了他一下。

「可是它一直叫!」他不甘心地回嘴。

「那你也不可以這樣啊?」

「小狗怎麼會打電話?」小鰲不甘示弱地回(赫!我瞎說,那你自己呢?)

「小狗沒有打電話給我,你說,我怎麼會知道你又欺負他了呢?不可以這樣知道嗎!」這樣亂聊亂問地,兩個相差快20歲的人,竟也以沒頭沒腦的方式打成一片。

天空的雨變小些了,我又望望上方的「蒲公英」。

「時候不早了,你也要趕快回家去了。」

「那你呢?」

「我也要回家去了?」

「你要回你彰化家去嗎?」

「對,你怎麼知道!」(他顯然很得意自己又猜對了一次,我也是)

我走到了對面的車站,揮揮手,先告別了他。然後,買票,搭車,離開這個飄雨的小鎮,以及那個細雨中單車男孩的背影。

飄雨,將車窗上點成斑斑。是蒲公英的種籽嗎?

雨刷反覆的動作,卻揩擦不去,搭搭搭地發出聲響。

還好,遇到了小鰲,讓這趟有了個美滿的結尾。先前的落寞,在時光的雨點下被洗去,底下,有些清晰動人的東西浮現了出來。

我想著兒時的那場發燒,在小鰲腦袋裡造成了什麼影響。

這些年來被障礙在分崩離析的世界中的他,竟然彳彳亍亍一路從男孩一直長成了少年,穿越了多年前腦海裡的那場暴動,又經歷了家鄉的山崩地裂,儘管反反覆覆、結結巴巴,仍然頑強地走了過來;還領著那時萍水相遇的我,走過那年以來的破破碎碎之地。

兩年前也是街頭走著時,小鰲蹦了出來,帶著我介紹了這個受傷的小鎮。一樣講得斷斷續續、結結巴巴、沒頭沒腦。而我,竟然明白了他想告訴我的事。然後,明白了,時光中有一種感情叫做,記得。

沒有小鰲的那些結巴和反覆,我不會發現自己的腦海以及這個世界上的很多東西都是分崩離析的。無論是地震、還是土石流造成的,你都無法阻止遠方的大樓在一夕之間崩毀。甚至也無能阻止他們在幾年後陸續被迫遷、流浪的命運。

在面對這些現實的時候,我同樣結結巴巴、吞吞吐吐,抑鬱寡歡。小鰲卻能找到他自己的快樂。

許久之後的某日,我重新檢視地震後拍攝的影片素材,那些散落在遺落在電腦深處的時光碎片,又重新靈活了起來。我感覺到那時候自己彳彳亍亍的腳步,鏡頭搖晃著。畫面是東倒西歪、一片狼籍,清了大半個月都無法清理完全的東勢街頭。突然,攝影機盯著一本地上的作業簿,然後,慢慢蹲下來了,以緩緩逼近它。

作業簿上沾滿泥沙,孤伶伶地躺著,路旁偶而揚起車輛掀起的灰塵。

「這個孩子現在怎樣了?」

「我能遇見他嗎?」

在腦海深處、在層層縐褶之中,我聽到自己的聲音飄了出來,就像是幫影片配旁白一字一句清清楚楚。

作業簿上,姓名欄寫著三個大大的鉛筆字。

是小鰲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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