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立明
鄭立明

文字與影像創作者

塵沙斑駁的作業簿|走過921地震|03

地上躺著一本塵沙斑駁的作業簿,上頭的姓名、年級、學校仍清晰可辨

此時,已過了急難救援期的東勢,倒像是考古隊開挖了的情況,不同的是考古人員用的是鏟子,而天災之力伴隨著的則是怪手,工程器械迅速收拾了地牛肆虐後的殘局。對這座山城變形而扭曲的臉卻莫可奈何。

被震波劈開的老屋像是被掰開了的史蹟模型,散落滿地磚瓦、水泥、石塊在路旁棄置成堆,臨時拉了黃色警戒線團團圍住,彷彿怕碎片繼續蔓延,雖說災後的末日感仍揮之不去,但不再那麼馬亂兵慌了,太陽仍舊升起,小鎮廢墟意外露出的文史殘骸,若平時,肯定是饒有興味之事,此時卻成為傷口包圍的異物,剔不掉又有礙結痂癒合。

前方大樓傾頹,路邊的廢棄物堆旁,地上躺著一本作業簿。一臉塵砂斑斑、人車碾踏的痕跡,我蹲下來一看,本子上學校、班級、學生以及老師姓名的筆跡卻仍清晰可辨。

這簿子的主人現在在哪,我會遇見他嗎?

面對對這片天翻地覆,我還是別寄望太多。

小鎮的半邊臉

電視新聞中舉國知名樓高14層樓,整個攔腰折斷,橫趴到馬路對面去的「東勢王朝」,已迅速地被移除,剩下未倒的部分,高吊怪手到最高樓去,由上而下逐日挖除。

飽受震擊的小鎮,處處都被剖了開,暴露在我眼前,四處都電動鑽頭嗒嗒搭地鑽著響著震著。走在街上,總是感覺腳底發麻,有時恍恍惚以為又地震了。

然而,不眠不休的傷亡搶救,連日不絕拆除工程,已經為鋸齒狀傷口稍微收去了碎角殘邊。幾趟東勢來去,這素昧平生的小鎮竟是以這樣被剖了半邊的臉對著我,它無法掩藏,我也無從迴避。

街上到處都是怪手,一具具宛如甲蟲般地盤據在建築屍塊上,孜孜矻矻地咬著、啃著。水泥碎成成粉末,磚塊裂成沙礫四處飛濺。

漫天粉塵稍稍遮擋了烈日光刺,降不了燠熱程度,黏上身卻更惹煩躁。連吃飯、喝水、呼吸都摻著沙,一整天下來,耳、鼻、髮根掏一掏也都是沙。

血與淚,沙與石,是震災後的日常。

地震後的東勢到處是這樣剖了半,令人難忍逼視的臉

裂縫中蹦出一顆紅蘋果

日頭西斜後的小巨蛋廣場,是孩子們聚集玩耍的地方,下了班前來陪兒女的大人們也會陸續聚攏過來,這裡漸漸成了居民散心、還有八卦的中心。

傍晚,當孩子們又唱唱跳跳完一輪的時候,我逮住機會訪問了一下當紅的小蘋果。

「921凌晨發生大地震,隔天922我就騎著小綿羊摩托車自己一個人翻過山來看外婆。」剛剛一陣熱舞滿頭大汗的她說。

就在這段期間,她在東勢街上看到長老教會貼出來的徵求志工告示,今年夏天才剛從中台醫護技術學院畢業的她,當仁不讓地立馬報名,也就這樣一直在東勢待了下來。白天跑出去當醫護志工,晚上就回來照顧外公、外婆。

因為被發現善於跟小孩子相處,又被分派到帳棚學園工作。雖說是天性是「孩子王」,不過為了這群小朋友們,她可是費勁了心思在天賦之外做了許多準備呢,為自己取了個親切綽號,怎麼讓他們乖乖聽話,另外挑選合適音樂來帶動氣氛等等,對了,也就是某天傍晚,我才聽音樂一起,馬上這裡蘋果姐姐,那裡蘋果姐姐的聲音環繞著一個少女,左圈起來跑著,右散開追逐去、蹦蹦跳跳攪和成一團的景象。

而這陣子地震折磨夠了,家園一夕震毀、水電中斷,連沐浴如廁都得靠流動車的日子裡,苦於不知怎麼幫孩子做點什麼事的大人們,看到這一幕,一直起來扭曲鬱結的心,瞬間也被柔軟了。

這顆小蘋果可紅得很,不僅人見人愛,也很多人追呢。

同樣來當義工的河馬,暗戀的心思就被大哥大姊們看得一清二楚,小蘋果在的時候,河馬就在旁邊盯著。只要不見她人影,又忍不住四下打探,連廣場小朋友們都識破了河馬哥哥的心思,動不動就幫著問小蘋果姊姊什麼時候要跟河馬哥哥結婚哩。

河馬也是盡心負責的男孩,帳棚學園的大哥大姊們有什麼吩咐,都會盡力幫忙,幫著外地來的團隊熟悉東勢環境和地方父老們。河馬哥哥的名號受小朋友們擁戴的程度更是沒有第一也有第二呢。只可惜「名果有主」的她,已經跟團隊中另一名義工擦出火花,就算心愛的天使群們在蘋果姐姐面前怎麼鼓吹、搧動都於事無補了。

廣場上跟著蘋果姐姐跳舞的孩子們

裂紋扯動斷層

陪伴小孩的工作看來得心應手、輕鬆如意,然小蘋果卻有名言:「小朋友們不總時時刻刻是可愛天使,有時候是小頑皮、小搗蛋、小惡魔、小可憐,」於是乎她的角色也得跟著變換,時而是小老師、小褓姆、時而小護士、小媽媽。除了帶帶唱歌跳舞、教導功課之外、時常要調解玩具糾紛,有時還得幫忙把屎把尿的。

平時安安靜靜的小雅,手中的玩具隨時會被調皮的仔仔搶走,幾乎不說話的她連哭也不,就是死抓著玩具不放。而力氣較大的仔仔不但硬搶,甚至還用搶過的玩具倒打小雅頭上一把。此時,你就會聽到拉高嗓門的小蘋果尖叫、大聲斥責,被逮到的仔仔結結巴巴的自我辯解。而小雅則揉著頭在一旁無辜地望著大家,沈默依然。

不然,就又是小鰲欺負小狗,仔仔打豆子,豆子反K仔仔,哭成一團的情形,孩子們之間林林總總大小事,沒有蘋果姊姊出來調解,就一時不容易善了。

其實,那個愛欺負人的仔仔也有讓人不忍之處,也不知是災難創傷,還是怎地,動不動就會看到其他人看不到的異象,仔仔不時會突然嚷著那裡有個沒有頭的人,這邊又有個沒有腳的走過去。一時把整個廣場弄得人心惶惶。

仔仔和豆子的姊姊小雲,年紀稍長也沒那麼頑皮。只是常常跟被榮民老伯強押下來當義工的兩個乾兒子膩在一起,動不動就要這兩個年歲相差無幾又常惹麻煩的小哥抱,加上災民避難的巨蛋裡面不時有性騷擾情況傳出,這大大牽動了帳棚學園大師兄的敏感神經。我原以為大驚小怪,不過一經提醒,我才知原來這兩個少年在台北就常跟幫派混在一起。下來東勢沒幫到什麼忙不說,沒多久已經聽說又跟當地的幫派掛上鉤了,聽說還有角頭弟兄想吸收他們倆。這種情況,也難怪教人擔心了。

孩子們的狀況還算是單純的,父母的情形則又更複雜多。你以為能做點什麼能稍稍撫平些微的裂縫,誰知,竟觸及地下更劇烈的斷層。

白天巨蛋收容所內的情況


地震後,巨蛋、帳棚學園來了許多外地的義工,也許因為新鮮,平常小鎮沒這麼多人造訪,也許因為壓力需要釋放。小雲、仔仔和豆子的母親每天晚上幾乎都會巨蛋附近來的找人聊天,這位媽媽樂觀健談,只不過聽說她在地震前就瘸了腿的丈夫,竟為了老婆晚上四處跑而大為光火、大吵不休。本以為不過芝麻小事鬧鬧也就過去。沒想到,日後竟傳出這個有家暴紀錄的父親,當著小雲、仔仔、豆子的面前,打死了她們的媽媽。父親瑯璫入獄,大受打擊的小雲因此精神分裂,送往外地的佛教團體去療養照護,而仔仔和豆子則托給親戚領養。

動不動黏著小蘋果姊姊的希舞,留著長長的髮辮,若不是小蘋果提醒,我根本沒有認出希舞是個男生。原來,希舞的母親是個單親媽媽,地震前希舞父親就拋棄了他們母子。之前,希舞母親本來打算在921當天要帶他去剪頭髮,不料大地震一來整個天翻地覆、打亂了她的腳步。驚慌失措的母親帶著希舞去算命,算命的跟她說這男孩的頭髮不能剪,要把他當女孩養大,否則母親會失去他。

結果,希舞的頭髮越留越長,媽媽還幫他綁辮子,可是希舞在學校一直被同學嘲笑、欺侮,學校老師幾度約談希舞母親,只是她不但不聽老師勸解,乾脆一不做二不休不再讓希舞去上學。平時母子倆就住在臨時的貨櫃屋裡,白天媽媽外出工作時,希舞就一個人在小鎮上四處遊蕩。

比起那些舉家罹難,妻離子散的悲劇,這些事講起來,也沒好過到哪去。日子一樣還是要繼續,但糾纏的問題,別說小蘋果姐姐櫻桃姐姐河馬哥哥們一時愛莫能助,恐怕連照看人間的天使也要無計可施吧。

#文中出現的孩童人物皆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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