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lonso
Alonso

臨床心理師,專注在創傷與強迫症的學習與治療。不只是在治療場域裡,更希望透過文字療癒每個讀者。

《在車上》─語言必須存活在對話裡

《在車上》有許多對話,語言在這部片本質上是死的狀態,如同男主角家福悠介 希望演員們不帶情緒與表情地讀文本。死或是疏離的狀態,總有那麼一刻,它會濃烈得像故事裡的八目鰻。每滴情感是多麼珍貴,不到最後一刻,它不會輕易流出,但在那之前,又有誰能抵擋得了痛苦與寂寞相伴? 多少人在那之前,早已尋求另一段關係。

《在車上》壓抑得令人窒息。壓抑,對我來說本是日常,卻仍不免因缺乏氧氣而躁動。過了四十分鐘後,家福開往廣島的路上,演員名稱出現,才有了短暫的喘息空間。

原本,我是個極需安靜或生活留白的人,刪除或丟掉是每日的例行公事。安靜的時刻,能讓我感受內在細微的存在感。但很少有這樣的時候,因為外在世界如雪不斷落下堆疊,挖掘的雙手永遠跟不上雪落下的無情,最後,只好無力地把時間留給死後。

令人不解的是,我仍保持著一段關係。關係裡,因為深愛她,留白成了奢侈,我學會將畫紙填滿至身心耗竭,但隱微的疏離、不安與悲傷,仍會在肢體與表情上不時地洩漏出來,強烈撞擊對方的身體。

現在,安靜,卻變得令人不安,因害怕再也聽不見。


語言

《在車上》有許多對話,語言在這部片本質上是死的狀態,如同男主角家福悠介 希望演員們不帶情緒與表情地讀文本。死或是疏離的狀態,總有那麼一刻,它會濃烈得像故事裡的八目鰻。每滴情感是多麼珍貴,不到最後一刻,它不會輕易流出,但在那之前,又有誰能抵擋得了痛苦與寂寞相伴? 多少人在那之前,早已尋求另一段關係。

隨著《在車上》越多極度壓抑的對話,讓我們有機會凝視那死去或半死的自己,像最後美咲,為埋藏在雪地裡殘垣的家,留了一段吸過半截的香菸哀悼著,留點東西在深淵,我知道我曾經來過,我也知道不必再來。

一開始我會感到疑惑甚至出戲,為什麼家福說話沒有一絲情感,那種過於平穩的說話,疏離得令人無法投入。而我也曾像家福,現在依然是,平穩帶著冷漠、面無表情地說話,說話很單純地只是語言的傳達,所以我更加注意他的語言,但仍出神於我與深愛的她之間的對話。

家福,那接近死亡聲音的語言,總讓我不時地出離劇情,若無其事的樣子是多麼讓人無法接近。原來,我也曾讓深愛的她,有著這樣無色無味的感受。即使再愛,最後只剩迷戀於不存在靈魂的軀體。

整部片雖充滿著對話,卻也呈現失語的狀態,不同國家的劇團演員們,語言溝通呈現斷裂、破碎,或許如此,只要將文本念進心裡,真實地表達出想說的,我們不用在非語言的肢體與情感上打轉。但有趣的是,李允兒的手語,出現在試鏡時,卻讓我流下淚。當電影劇情走到演員們試鏡時,我對語言還只有壓抑的想法,我想這就是濱口竜介電影的魔法,手語也拉出我語言背後的情感。

李允兒:「無法對他人傳達我的語言是再尋常不過的事,但我可以看、可以聽,也能理解他人的情感......」

但對家福來說,不斷複誦文本,人自然地就會進去,契訶夫的文本會向人提出疑問,把人最深的東西拉出來,但家福不知道的是,當肢體、表情成了疏離、懷疑的線索,「模糊」滲透愛的細縫裡,會讓愛扼殺了愛,其實他早已主動地失去妻子。

原本的語言是被禁錮在車上與錄音帶裡,所以只能在車上聽著 音 為家福錄的《凡尼亞舅舅》的台詞,錄音的刻意留空,恰好讓 家福 有說的權力。但也只限於空白時刻,節奏、語調都被精準控制著,就好像身處《靈魂急轉彎 Soul》裡,介於人世與死亡地之間的虛無地帶,對人生毫無掌控亦或放棄了。

家福、美咲與允兒、允洙夫婦享用晚餐間,手語不斷打破語言的框架,這頓晚餐鬆動了情感與關係,我以為 家福 離開後,會坐上副駕駛的位置,結果他仍坐在後方的乘客位,但他與司機 美咲 之間的關係,那時已有了變化,家福不在,美咲也能待在車上,兩人從主僕來到平行關係,與人的連結逐漸發酵。


八目鰻的故事

再怎樣深愛一個人,都不可能完全窺探對方的內心

電影一開始,昏暗的房間,裸身的女人:「你想聽接下來的故事嗎?(僅憑印象)」接著鏡頭轉至清晨兩人裸身,男人從女人背後擁抱著她,家福聽著 音 說起了八目鰻女孩的故事。這故事充滿著性的暗示,詭異得令人難以下嚥。即使再難吞食,也已在嘴裡咀嚼過萬遍,散發出腐臭的味道,如同八目鰻鋒利的牙齒,啃咬已死或接近死亡的腐屍獵物。

故事是女孩潛入暗戀對象山賀家中的故事,當聽到前世是八目鰻的女孩,在山賀的房間裡不願留下自慰的印記時,我突然意識到,也許 音 正在講她的故事。觀影結束後,快速地搜尋八目鰻,驚覺 音 在性愛裡,總是騎乘著 家福 或出軌的對象,像是八目鰻的姿態,而八目鰻的皮膚無鱗且光滑充滿黏液,不易被捕捉。更讓我深信,音 正在講她自己。

這故事在家福的記憶裡,停留在女孩,因為抗拒不了內心慾望而在山賀的床上自慰,發現有人回家,不知道是山賀還是其父母?

但再次提起這故事,是在家福與高槻在車上的一段對話,也因為那段對話,家福 有了些改變,至於是什麼改變,接下來會提到。

高槻接續著家福未知的故事,當時回家的人跟女孩一樣,是一位入侵者,他看見床上裸體的女孩想要強暴她,結果反被女孩殺害,此時女孩反而留下屍體這樣的印記,隔天山賀若無其事的樣子,彷彿世界好像從未發生過這件事一樣,唯一改變的是山賀家門前裝了監視器,女孩對著監視器,透過嘴型說著:「我就是兇手,是我殺了他。」

這故事在於留下印記與希望被發現所犯的罪惡,這些才能讓女孩(音)感到活著,可惜的是,這世界只有冰冷的監視器留下證據,不是希望的所愛之人。 音 就像八目鰻女孩,多麼希望被發現,如看見八目鰻啃噬所遺留下的殘骸,然而發現並不夠,她還需要被譴責。兩人在失去女兒後,早已失去活著的意義,只是兩人用不同方式去詮釋。

家福從未責備,甚至更加尊重 音 不想懷孕。可是你知道嗎?愛與體貼,不知不覺成了最難以承受的冷冽

而 音 也知道,希望被責備,那是自私的,因為對家福來說是如此殘忍,他深怕「一動」,彼此之間甚至祭拜死去的孩子這件事,都無法像以往。因此,家福總是阻擋著 音 敲打他內心的厚重的冰山,甚至會刻意展現在 音 面前敲打,無論是誰,都可以感覺那是多痛、多無力及虛假。

只是 音 更渴望活著的感覺,而不是如家福的壓抑。家福就像八目鰻女孩故事裡的山賀,音 多麼希望他不要總是若無其事地愛著自己,多麼希望幫她把罪惡拉出來。若無其事,深深暗示著 音 不值得存在。

在某天早上,家福刻意說忘了前一天與 音 性愛時,所述說的故事,對我來說那似乎更加速 音 的消失,在那一刻,早已註定死亡。因為,連唯一讓 音 感覺活著的罪惡感,就在家福蓋上筆電時,被輕易抹去了。

八目鰻的故事,也僅存在性愛中,沒有家福,故事也不會存在,就因為這樣,若連家福都救不了 音 ,還有誰能? 音 也說著故事裡的八目鰻,其口部吸盤貼著河床的石頭,吸不到營養快餓死。可見,音 對家福極度渴望的依賴,只是她不知道該如何接近過於冰冷壓抑的家福。因此,尋找他人性愛,成了 音 為了延續兩人關係的逃避。性愛喚起真實感受,即使 音 不斷出軌,還是深愛著若無其事的家福,這也是美咲所說的,愛與背叛是可以同時並存的。

沒有真實語言的生活,我們就只能以這樣的模式繼續。對於 音 的死亡,與其說是腦溢血,不如說那是用身體疾病證明自己存在的方式。家福罹患青光眼,其實也正在提醒他,持續壓抑不願面對彼此的關係,就有失明的危險。不過,眼藥水可能也只是,他對一切清明的虛假象徵罷了,他不用為自己負責。

音,真的比家福勇敢多了,起碼她在性愛時,透過醒來就遺忘的故事,表達出她對女兒、對家福的罪惡感。家福 也因為深愛 音,害怕出軌帶來的改變,而選擇沉默,最後讓自己陷入深淵。雖然 音 的死亡,留下許多謎團,但八目鰻的故事卻也成了最後的救贖,也許那是 音 最後可以帶給家福的禮物吧!

八目鰻是創傷的具體樣貌,在世界直立地站著,但身體被早已死掉的獵物沾滿著腐臭味。貼近傷痛的感覺與語言,總在醒來遺忘,因為那只是保護自己(解離)的方式。透過他人述說,有了距離,也許更能注視它。就像 家福 與 美咲 在車上的對話,說著自己的故事,同時也正在說著你的故事。

另外,關於八目鰻充滿性暗示的故事,同時我也看見李允兒:「文本讓我動彈不得的身體再度動了起來。」同樣有著性或身體的暗示。音 的八目鰻是濕黏不可見的性,李允兒說的如在豔陽下身體的展現卻未有性的衝動,也因為這兩個強烈對比,透露出除了語言之外,也許身體更能療癒創傷,又或是當語言或非語言真實地觸碰時,才可能帶來療癒。


車內的位置

對我來說車上的位置都有某種象徵意義。

家福從成為乘客開始,他與車子,與錄音帶有了不需面對的安全距離,如同他對 音 的疏離,何時他會坐在副駕駛的位置,一直是我等著發生的事。

從家福與高槻的對話後,家福 走回到車上的步伐與身體姿勢是充滿情緒的,雖然不知道是什麼,但那讓我覺得他再也無法忍受了。

這一刻也真的改變,家福 選擇坐上副駕駛的位置,錄音帶也不再播放。他與美咲兩人的距離可以凝視對方,香菸與對話替代了錄音帶,比錄音帶更能進入冰封的內在世界。錄音帶只是他在冰層外敲敲打打的虛假動作,過去家福只是讓車子、錄音帶及眼藥水,撿起傀儡般的他往無盡之地,但他內心早已止盡。

在第一次讀文本結束後,忘了是誰說:「勞動是最重要的,工作去吧!」,也正在說不斷前進吧!無論經歷什麼,都不允許停下來悲傷,繼續往前。家福,原地踏步渡過了二年。


也許下次治療場景可以搬到車上

語言賦予我們改變自己與他人的能力,通過對話彼此的經驗,幫助我們定義各自所知道的,才能找到一種共同的意義。 ─ 𝗕𝗲𝘀𝘀𝗲𝗹 𝗔. 𝘃𝗮𝗻 𝗱𝗲𝗿 𝗞𝗼𝗹𝗸 (註)

在家福必須面對演出《凡尼亞舅舅》或停演的抉擇時,他提議去美咲的家鄉北海道。當他們穿越最後一個隧道時,電影一片白色寂靜,冷得讓人想越往裡面鑽,直到有種不想面對的感受出現時,看見花店招牌後才有了車聲。那個安靜,像是進入深淵前的屏息,再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經歷完恐懼警戒、麻木凍結,順流來到溫暖的釋放。

語言對人的救贖不是像水菫(花精),疏離驕傲且孤芳自賞,脫離真實的生活。它必須存活在對話裡,如同夜晚至清晨的八目鰻故事必須由白天的家福說出,又像背稿時,也須將他人的台詞記下。在車上私密的空間如同心理治療空間,家福與高槻及美咲,在車上的那些對話,如高槻對家福說:「如果希望真正看清別人,只能深深地筆直凝視自己的內心。」 美咲對家福說:「她是全心全意愛你,又需要和不同男人上床,這之間沒有任何謊言與矛盾。」

即使,不是對想見到的人說話,如同心理治療,當有人能替代他(她)時,就能帶來安慰,帶來療癒。

原來,在我心裡早已深植像家福這樣的角色。每當我開車,總會出現許多寫作上的靈感,害怕忘記,拿起手機隨手打下幾個關鍵字。因此,在車上,對我來說是個居所,也是個可以自我對話的地方。也許,在某一天,會有像美咲的角色進到生命裡,但現在我還不想放開手上的方向盤。

最後,車子(語言不再只是錄音帶的聲音)與狗(延續著手語的象徵)留給美咲,家福應該還留著眼藥水,這次他是真的想看見了吧?


註:

1. 以上是筆者觀影的個人想像。

2. 𝗕𝗲𝘀𝘀𝗲𝗹 𝗔. 𝘃𝗮𝗻 𝗱𝗲𝗿 𝗞𝗼𝗹𝗸 是一名精神科醫師,致力創傷後壓力領域的研究。國內有翻譯他其中的著作《心靈的傷,身體會記住》。

3.《在車上》劇照。Photo from 東昊影業

CC BY-NC-ND 2.0 版权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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