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向南
劉向南

記者。

十年:我与一位“7·23”温州动车事故遇难者遗属的五次相见(2011-2021)

2011年“7·23”温州动车事故现场

2021年4月下旬,王惠又一次从江苏徐州出发,坐动车去福建连江祭拜亡夫郑杭征

徐州是王惠的娘家。郑杭征是福建连江人。2011年7月23日晚20时30分许,在温州发生了由北京南站开往福州站的D301次动车与前方由杭州站开往福州南站的D3115次动车相追尾的事故,造成40人(不含腹中胎儿)死亡,时年34岁的郑杭征是遇难者之一,当时他是D3115次动车第15节车厢里的乘客。

“10年了!”就在这个清明节期间,与我一直保持着联系的另一名温州动车事故遇难者遗属周德服在祭拜她的妻儿时,曾经用微信发给我这样三个字。在那场震动内外的动车事故中,周德服失去了他的妻子陈熙以及3岁的儿子周辰特,同时遇难的,还有陈熙的母亲温爱萍、妹妹陈碧,彼时陈碧已怀孕7个月。

时间如梭,10年如转瞬。

这次去福建连江,王惠也是为清明节拜祭而去。在过往这些年里,每年她都会去两次连江祭拜亡夫,一次是在清明节,一次是在7·23祭日。每次,她都是一个人去。只是因为新冠疫情的发生,她也已经有两年没有去了。这次去,王惠买了“一些他爱吃的”,又买了一束鲜花、一包香烟和一些纸钱,带到亡夫的墓前。

“现在不让烧了,只是祭拜一下就下来了。”王惠向我回忆她这次去连江的经历时说。

我是在今年5月在徐州和王惠见面。这次见面,我们聊了整整一个下午,之后,她又带我去吃了闻名全国的徐州烧烤,以尽地主之谊。

而算下来,在过往这10年时间中,我和王惠共见过五次面。

往事历历在目。

第一次见到王惠,是在2011年8月4日,地点是在温州市殡仪馆。彼时,媒体已几乎全都撤离温州,我逆向而行,从北京飞往温州,初衷是“以一个independent reporter的身份记录7·23事件,希望能得到一个独立于任何机构之外的见证,也为拒绝遗忘。”就在那个夏日,我奔波在温州街头,后来又在福建、上海等地寻访,前后历时近两个月(另见《723日记·悲伤旅程:寻访40位动车事故遇难者》)。我一到温州即联系了王惠,那时王惠正在为亡夫讨要公道而激烈抗争中,前两次联系均无暇见面,8月3日,无奈之下的王惠终于签下了赔偿协议,次日就在温州市殡仪馆举行了郑杭征的遗体告别仪式,我去参加了这场仪式,撕心裂肺的哭声当中,但见王惠怀抱着披着黑纱的尚不到两周岁的幼女糖糖,悲痛欲绝。仪式一结束,她即带着亡夫的骨灰回了福建连江。

第二次见王惠是在连江,那是2011年8月15日,彼时我在温州的寻访告一段落,开始了福建的寻访之旅,第一站就是坐动车到连江,那个晚上,我和王惠在这个小县城里的一家德克士快餐店见面,店的一角有一处儿童游乐场,王惠经常带女儿糖糖过来玩耍。这一天是阴历七月十六日,按照当地风俗,傍晚时分,许多人家在街上烧纸点香,街道两边香火点点,烟雾缭绕。那时候,回到连江的郑杭征家人已为他做了一周的法事,由于墓地还在修建,骨灰被寄放在陵园里,尚未下葬。那晚,快餐店里很嘈杂,王惠说话的声音很大,更显坚决,她说:“现在杭征的后事告一段落了,但是我仍然需要一个能让我满意的答复,不会轻易放弃。”

次日一大早,王惠随亲朋诸人到县城附近的一座寺庙吃斋,很晚才回家。第三天上午,我去了王惠的家。这是一座临江的住宅小区,他们住在14楼,140平方米的房子,三室一厅,他们夫妇与郑杭征的父母同住。王惠他们的房间里,床头上方墙上还挂着结婚照片。王惠拉开衣橱让我看,里面满满挂着丈夫的衣物。王惠说:“我现在都不能接受我老公已经走了。他经常出差,每天回家,我就对自己讲,他出差了,还没回来。按照当地的习俗,应该把他生前用的东西全部烧掉,但我全都留着。他的衣服都挂在衣橱里。他用过的东西,我没有一件舍得丢掉,全放在那里。我就是想回到家里还能有他的味道。” 

王惠还保存着7·23动车事故中郑杭征使用过的那张动车票,带着血迹,在郑杭征遇难后,发现于他的衣袋里——乘客姓名:郑杭征;车次:D3115;座位号:15车002号;方向:浙江台州至福建连江;发车时间:2011年7月23日19:13。

第三次见到王惠,时间是在2012年7月上旬——7·23动车事故一周年的前夕,地点在江苏徐州。王惠是在2011年11月离开的福建连江,带着女儿回到老家徐州生活。过去一年发生的事情有如惊涛骇浪,她则如一叶孤舟,被裹挟着在风浪里颠簸。她刚经历了丧夫之痛,紧接着又因财产纷争,原本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的家人反目,家庭生活更为支离破碎。王惠身心俱疲。

“人家都说我调节得挺好的,其实我心里最清楚,根本就走不出来。”她说。 

就在那次见面中,王惠除了向我讲述过去一年中发生的那些极其不愉快的家庭纷争外,还向我更加详细地回忆了她和亡夫郑杭征相识相爱的过程以及婚前婚后事。她忘不了郑杭征。我看到她的手机封面,依然用的是那张郑杭征和女儿糖糖在一起的照片。前一年我在连江见王惠时,即已在她的手机上见过那张照片了,那是“7·23”前夕,郑杭征在离开连江去浙江台州谈生意的那一天,带王惠母女到连江的人民广场上玩耍时拍下的,照片上的郑杭征蹲下来,牵着女儿的手,与女儿都手指镜头方向,一起开心地笑。

2016年11月中旬,我到徐州出差,跟王惠又匆匆见过一面。那次见面,给我的印象是,她的变化不大,还是和女儿糖糖一起生活,糖糖已经开始读小学了。前两年,她曾和朋友一起,到以童装生产闻名的湖州织里镇做这种生意,只做了不到一年,便因故不做了。我见到她时,她在一家公司做设计工作,不过很快应该就会换工作,她想去一个亲戚经营的公司做文员。那次见面,我们更多地是聊这些日常话题,没有聊太多“7·23”往事。她也似乎是已经回归日常了。

的确,10年时间过去,改变了很多事。但是,有些事情却又没有什么变化,它们仍一直在那里。

我在2021年5月又在徐州见到王惠。这次见面,无可避免地,又会聊到郑杭征。本来我还小心翼翼,但王惠并不避讳。她说,有时候,她和她的女伴们也会聊起他。她的QQ空间里,还有很多郑杭征的照片,有时她也会翻出来看。

2012年7月,王惠在徐州(刘向南摄)

因为当年发生的不愉快,她每次回连江,都不会再回到原来的那个家,只是到郑杭征的墓前祭拜一下,见见朋友,就返回徐州了。不同于早年的是,这几年,她每次去郑杭征的墓前,都不会再像以前那样大哭失声了。

她一直没有再嫁人,和女儿糖糖相依为命。她说,徐州的女生都独立好强,她也是一样。她现在经济独立,如果没有遇到真正对的人,她不打算接纳别人闯入她们母女的生活。

过去这些年,在放弃织里镇的童装生意回到徐州后,王惠去过上海,在上海断断续续做了两年财务工作,但并不顺意,于2017年底回到徐州。之后她一直在徐州,帮一家广州的旅游公司远程做财务,到目前,她做这份工作已有三年时间了,她无须坐班,时间自由,接送孩子上学放学都方便,但相应地,工资也很微薄。

糖糖已经11岁了,正在读小学五年级。王惠的全部心思都扑在了女儿身上。她规划着等女儿读完初中,就把她送出国。

女儿成了她的全部。


“7·23”那几天


发生动车事故那天的事,我都记得很清楚。那天我在厦门边上参加前同事的婚礼,开席很晚,要在晚上8点半以后,当时糖糖在舞台上玩,我把她抱下来,她就在那里闹,把她抱出去,她哭,抱进来,也哭,哭得很厉害,以前从来没那么哭过。我就跟同事讲:不好意思,我要带她回去一下。饭也没吃,就抱着糖糖坐上出租车回厦门市区。

杭征的二姐家在厦门,我住在她那里。我记得很清楚,车刚开没多久,晚上8点41分,我接到一个电话,是跟杭征一起去台州的那个朋友的家人打来的。那时他已经爬出来了,打电话给他家里,说车出事了,灯灭之前他还看到杭征坐在那里,灯灭之后,喊他也没应,他自己就爬了出来,一个老乡背着他,背了好远。他的家人就打电话给我。

我接了电话,想:能出多大事嘛。我打杭征电话,打不通,就有点急了,但心里还是觉得他不会出事,他一定是在帮忙救人。他本来就是一个很热心的人。有一次我们一起在外面吃宵夜,有个骑三轮车的被一个开小车的撞了,开小车的还打人,杭征把筷子一扔,就过去帮那个骑三轮的,最后开小车的给了骑三轮的100块钱。而且,当时还有人告诉我,电话打不通,是因为屏蔽了,不想让消息公布出来,我说这也很有可能啊。

那天晚上,我睡得很晚,一直在看电视新闻。我还打电话问他在哪节车厢,他们说在桥上,D3115的15号车厢,没有掉下来。从电视上看,那节车厢好好的。杭征这个人,从来都是出去回来都不跟家里人讲的,比如他今天不回家,也不会给家里打电话说一下,所以我一直觉得他没事。后来怎么找也找不着他,我就有点急了:他这个人再不靠谱,出这么大的事,也得给我打个电话啊。

杭征的大姐夫是福州的,他们连夜就赶到温州去了,到了现场,已经封锁了,进不去,他们就到处找。当时去了很多人,杭征的朋友都去了,他们每个医院派了两个人守着,都没找到。去过殡仪馆,那时可能还没整理出来,大致问了下,没有,都松了一口气,就继续找。24号下午,有人通知到殡仪馆认人,因为有一个人看上去很像他,他们就去看了,果然是他。

我在厦门六神无主,觉得还是先回连江吧,就订了24号下午4点从厦门到福州的车票。我抱着糖糖上车,二姐也带着他儿子跟我们一起去,车上没有座位,我就坐在地上,糖糖在我怀里睡着了。大概车开了一个小时,二姐接了一个电话,就哭了。她说你要做好心理准备,我说人还有吗,她说快不行了。我就开始哭,把糖糖都吓醒了。我姐说你别哭,还在医院里呢。我说人还有吗,她说人还有。我就又有了希望。其实那时他们已经在殡仪馆看到他,并在电话里告诉我姐了,二姐可能怕我吓着孩子,就没有对我说。

我们晚上七八点钟回到连江,一进家,家里很多人,我婆婆也在那里哭,我就想这是干嘛呢,人还在,哭什么。他们应该是已经知道了。当时我就想连夜到温州去,但要照顾孩子,还是决定第二天再去。家里人知道杭征已经不在了,让我准备他的衣服,要西服,准备好。我说人还在,干嘛做这不吉利的事。杭征的妈妈坚持要拿。按照他们的习俗,人去世要上身穿多少件,下身穿多少件。我就收拾了一大包衣服带上。

7月25号那天,我们5点多就起来,6点多出发,杭征的朋友开车送我跟二姐过去,9点多到的温州。车下了高速,他们问火葬场怎么走。我就感觉不大对劲,我说干嘛去火葬场,不是去医院吗。没有一个人理我。

殡仪馆到了,我下车的时候,脑子一片空白,抱着他的衣服,人傻傻的。他的一个表弟过来,我问为什么来这里,他也不理我。一个先来的嫂子看见我,就过来抱着我哭。我也哭。

书里和电视里都说什么真心相爱的人走了,就像天塌下来一样,我那时看书看电视,还想这有什么大不了,等摊到我身上了,就真的是天塌下来了。他们让我去认人,我见到他的时候,才知道什么叫窒息的那种痛苦。当时远远地看见他了,我想这只是一个长得像他的人,不会是他,等看清楚了,就一下子坐在了地上,喘不上气,拼命地呼吸,想哭也哭不出来,憋得不行。等哭出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坐在外面了。我也不知道是被谁架出来的。

 

亡夫郑杭征

 

我和杭征是2002年初在厦门认识的。我生于1979年,他生于1976年。当时我读完中国矿业大学环境艺术设计专业的大专,应聘到厦门的一家国际公司,属于这家公司的外派海员,先在厦门培训,再分派到游轮上工作。在厦门时,杭征是我们的培训老师,其实我第一次见到他就有好感,他身高1.78米,干干净净的,穿着一身牛仔。当时很多女孩子都喜欢他,还给他起了个外号,叫“小牛仔”。他是华侨大学毕业的,日语专业,我上船那会,他已经在船上工作两年了,之前他开过货车,做过外贸,还开过旅行社。

郑杭征生前与女儿糖糖在一起。这是郑杭征的最后一张照片,拍摄于2011年7月他动身前往浙江台州的当日,就在回程之旅中,他遭遇动车事故。(图片由王惠提供)

他给我们培训的时候,我们之间还没有什么。后来到游轮上一起工作。有一回,我从外面溜达回来,路过他的房间。他的房间与我们的房间隔着几间,但中间那几间是没有人住。他看见我,问我有空吗,我说有,他说你帮我整理一下房间,就把他房间的钥匙给我了。我当时想,这是什么人啊,这不是仗势欺人吗?就仗着你是领导,就让我给你整理房间?其实他的房间很整洁,根本就不用怎么整理,我就给他随便整理了几下就走了。过了一会,他到我房间里拿钥匙,又对我说:给我洗下衣服吧。他就拿了一个裤子和一件T恤衫让我洗,我就给他洗了,我记得他的那条裤子还褪色,把我屋里的浴缸都染得黑漆麻乌,我又得刷浴缸,我很生气。

等洗完衣服了,他又来找我,问我要不要吃宵夜。船上有宵夜可以吃。我说我不吃,我要减肥呢。从那以后,他就经常来我房间。我房间里一起住着挺多人,一天到晚都是这样,大家有说有笑的。徐州有句土话,是形容一个人不讨人喜欢的,叫“蹲倒散”,只要他一来我房间,就是这样,一屋子人陆陆续续地走了,最后就只剩下我和他两个人。他在我房间里,就一句没一句地跟我聊天,跟我下五子棋,有时一下一个通宵。最搞笑的是,有时候我就看着他的胡子长出来,他来的时候胡子还剃得干干净净的,一夜之间就长出来了。我就觉得,这怎么那么有意思呢。

我喜欢张学友的歌,有一次去KTV,他唱张学友的歌,我对那次的记忆很深刻,他唱得特别像张学友,挺打动我的,自那以后,对他的感觉就不一样了。我喜欢吃水蜜桃,好像是去KTV后的第二天,下很大的雨,他还专门跑下去给我买水蜜桃,我就挺感动。有一次,他说要不要到甲板上溜达溜达,我说好,就去了。在甲板上,我们聊天,他很会讲话,在甲板上,逗我开心,他就牵上了我的手。从那以后,我们就在一起了。那是2002年8月份左右。2005年10月,我们结婚。

我去游轮上工作,第一年上的是上海的一个游轮,走的是到韩国的航线。我们是厦门公司外派,哪个游轮招人,公司就把我们的简历寄过去,看上了就签合同,一次签一年。2002年12月,我们从上海那条船上下来,杭征就不做了,他对我说,老是这样跑船也不是个事。他想跟我结婚,想让我过得好一点,要给我一个安定的生活。他说他要回去创业。就回连江做生意去了。后来我又在香港一个游轮上工作了两年,2004年12月下船后,也不干了。

杭征为人处事是很男人的那种,头脑也清楚,做事果断。他为人很好,重情义,我从来没有听他在背后说过谁的坏话,因此结交了很多朋友,而且关系很铁。出事后,他的朋友都去了温州,前后去的小车就有二三十辆。后来我知道他做生意,也欠了不少钱。他走后,我才知道他借了一个朋友60万,还没等我开口,这个朋友就托人给我讲了,说杭征走了,这个钱就不要了。他还欠了一个朋友40万,这个朋友也不让我再提这个事,还交代我不要往外讲,以免让他老婆知道。

这些年,他就是跟朋友合伙做生意,在新疆和田、江苏无锡、山东潍坊这些地方开网吧、桑拿、足疗店,也赚了一些钱,日子过得也算顺利,有吃有喝有存款。在他出事的时候,他的生意还有厦门的两家网吧,连江这边还有一个石子行业的股份,还正在筹备在连江开一家桑拿会所。在生意上,他欠别人的一些钱,人家也欠他的,人走了,也就到此打住,不再提了。

在生活上,他是超爱漂亮的人,即便是结婚之后,只要长一点肚子,他就受不了,就会让我陪他去锻炼,游泳减肥。他非常喜欢买衣服。我们在连江的家,四扇门的衣橱,我和糖糖的衣服只占了一扇门,他占了三扇。徐州的家,也都是他的衣服。在山东做生意,租了一间房子,也是满满的衣服。他在这方面是很浪费的。最怕跟他逛街了,我自己去逛街,都是买了衣服就走,他能从白天逛到晚上。2003年初,他第一次来徐州,我的朋友见了,都不同意我跟他在一起,因为那时候他很“招摇”——穿一身白色亚麻的休闲装,开一辆奥迪A4——我的朋友都说他肯定是个花花公子,不会对我真心。

我们结婚后,我就留在连江,有时帮他守店,他当年离开游轮回家创业,2003年,先在连江开了一家足疗店,后来才到其他城市去开店。连江这家店开到2008年就转掉不做了。我婚后的生活还是比较幸福的,他之前说过不会让我为钱这种事发愁,从结婚到他出事,我也真的没有愁够。只是这种幸福太短暂了。

我们结婚后,他在家里,晚上没什么事,都会和他的朋友出去喝喝茶,打打牌,很晚才回家,每到这个时候,回家前,他都会给我打个电话,问我要不要吃宵夜,如果我没什么想吃的,回家后,他就给我煮面吃。他出去,不回来,我就很担心,怕他在外面喝酒喝多了,或者怎么样了。我都会等他回来才睡觉。

动车出事之前,我最后一次见到杭征是在7月19号,那天他带我和糖糖到福州玩,因为他说20号要去温州,我就跟他一起到商场买衣服,买了一件紫红色T恤,还有一件灰色T恤。他19号晚上就和朋友一起走了。我记得那天糖糖拖着那个衣服袋子在我们前边走,我说你现在很会使唤人的,你女儿都被你使唤上了,他也不管,只是在那里笑。

糖糖是在2010年3月在徐州出生的。她像他爸爸一样,很喜欢笑,而且她出生的时候,下了一场很大的雪,我就给她起了“糖糖”这个小名。我记得糖糖生下来,杭征第一眼看到她,脸红了,好像觉得很不好意思。他是很害羞的一个人。我说你干嘛啊,他就跑到门口去了,等人少了,又走过来,背着手,一直看,说:“嗯,长得挺漂亮的。”

杭征这个人很有意思,那年他在澳门跟几个朋友一起玩,一得知我怀孕,就花20多万买了一块AP手表,说要奖励自己。糖糖出生以后,他说这块表要留给女儿做嫁妆,让我收起来,不再戴了。那天他走了以后,我打扫卫生,发现表不见了,就给他发信息,他说戴走了。他出事后,这块表不见了。他走得太突然,没有给糖糖留下任何东西,只有这块表他口头上说过要给她做嫁妆,所以我一直希望能找回来。

 

从温州回家后会越来越怕

 

现在回想起来,当时就是差那么一点点,杭征就给赶上了。他说要和朋友去温州,后来我才知道,他们是去的台州,谈接手一家店面的事情。他离开台州的时候,生意还没谈完,按他以往的脾气性格,他绝不会做事做到一半就走掉,这次却急着要回来。他本来要一个人回来,跟他一起去的那个朋友不放心,就陪他一起回。那天在车上,本来是他那个朋友坐在里面靠窗的位置,他坐在外面,吃了饭后,他要玩电脑,就坐到里面去了。后来我知道,事故发生后,他的一条胳膊断了,靠右的腹部被小桌子捅到了里面。

郑杭征的动车票,带着血迹(刘向南摄)

杭征的朋友都说,杭征到了台州,到离开回家,那一段时间他特别反常。他的朋友说,他买了新衣服,旧衣服就直接扔到垃圾桶里了。那根本就不是旧衣服。那件衣服是他走之前我才跟他一起去买的,出事后,我发现,他是把那件刚买的灰色T恤丢到垃圾桶里去了。这根本不像他会做出来的事情。我和他一起生活这么多年,之前他出差几天回来,整包都是穿旧的的衣服,身上穿的,都是新的。当时他在台州,就显得很不耐烦,身上的衣服脱了,就直接扔进了垃圾桶。

他说去温州的那天,我本来不想让他去,因为我很快就要回徐州了,我想让他等我走后再去。他说他去两天就回来。谁知一去就是五六天。我被他给惯得脾气不好,一旦他答应做的事做不了,我就会很生气,他怕我生气,总是说几天回就尽量几天回。他走后的第三天,给我打电话,我就有点不高兴了,他说回来后带我们去宁德的白海洋旅游。杭征是家里的独子,有两个姐姐分别在福州和厦门。他很爱他的家人。他计划的这个旅游,要她的父母、她的二姐和外甥、我和糖糖以及两个朋友都要去。我不想去,因为天气太热,糖糖那么小,去了也是受罪。他二姐很想去,他好几天没回来,就催他,他也很着急,非要那天赶回来。那天我去厦门参加婚礼,旅游这个事就闹得很复杂——杭征要回来接上他的父母开车到宁德,我和二姐他们也从厦门到宁德跟他会和。 

我是7月23号中午坐动车到的厦门,那天一大早,杭征就给我打电话,安排他的朋友给我买好车票,并开车来接我,把我送到车站。结婚后一直都是这样,我都是被他养在家里的。他不同意我出去工作。没孩子的时候,他出差,也总是把我的生活安排得好好的,让我去做指甲啊,上哪条街去逛啊,买什么东西啊。如果他把家里的车开走了,我要出门,他也总会打电话给他的朋友来载我,安排得好好的。那天早上他打电话给我,我的态度非常不好。他问我东西带齐了没有,我觉得他很啰嗦,就说你干嘛这么啰嗦,你又不在这里,管这么多干嘛,他说你自己照顾好自己,就把电话挂了。所以有时候我想想,就觉得自己特别可恶,都没有跟他好好说话。

7月25号那天我在温州殡仪馆见到杭征后,因为糖糖在家,放心不下,当天我又回了连江,第二天一大早又赶回温州,一直呆到8月4号杭征火化。现在回想那几天,我就像打了鸡血一样,一天只睡3个小时,连一口饭都不吃。我不能倒啊,每时每刻手里都拿着一瓶水,拼命地喝水。我往床上一倒,脑子也总是很清醒,都是在想他们来找我,我该怎么讲。我不跟他们谈钱,当时我们的想法就是:这个事情不查明真相,责任没有明确,我们是不会签约的,还有我老公的那块手表,得给找回来。杭征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就没了。他们给我谈50万补偿款的时候,我说:如果你能让我老公活过来,我给你5000万都行,哪怕砸锅卖铁我也给你凑够这5000万,他们不吭声。

我都是被逼出来的,我有什么办法?如果我不这样的话,谁还会给我老公讨一个公道?我不能就这样糊里糊涂地活着,如果不这样,若干年后我去见我老公,我没脸见他,等我女儿长大了,我怎么跟她解释?

福建连江,2011年8月(刘向南摄)

当时杭征福建老家的很多人,包括市里、县里、乡里、村里以及温州街道的,都来跟我们谈。有两天他们不跟我们家接触,因为他们知道我们家的态度,知道来找我们也是无济于事,我们也不会妥协,他们就先去找别人谈了,把我家晾在一边。到了8月2号,好像是福建省里的两个人,他们不是直接告诉我们,他们就像是在那里随便聊天一样,其中一个说我老公的遗体出了问题,没有冷冻,只是冷藏,另外一个人,好像是另一个人的秘书吧,他也说:嗯,好像有苍蝇。我听了这样的话,哪里能接受得了,整个人就崩溃了,因为我实在不想我老公的遗体再出现什么问题。8月3号下午,就把协议签了。

7月28号国务院总理温家宝在温州接见遇难者家属的时候,关于遗物的问题,是我提出来的,温家宝当时说得很明确,他说,这个东西要尽量去找,找到归还,找不到也要给一个说法。现在什么说法也没有,就给我们讲,找不到了。

8月4号从温州回来,这些天就是给我老公办后事,按照他们当地的习俗,请僧人过来念经,做法事,从8月4号开始,要连着做七天法事。明天我还要去庙里,吃斋。我不是福建这边的人,不懂这边的习俗,他们怎么安排我就怎么做。

说实话,从温州回到连江,我越来越怕,我怕糖糖和家人被我牵连。等你们都走了,我发现自己比蚂蚁都要弱小,连保护自己家人的能力都没有,所以说话就越来越有分寸。有一个拍纪录片的来找我,聊过后,他说我讲话很“官方”。

 

一周年

 

我是在2011年11月回到的徐州。铁道部把91.5万赔偿款给我们后,就拿钱走人吧,就什么都不管了。

这一年我也没做什么事,主要是照顾糖糖。我在徐州这边有一些同学与朋友,关系都很好,我在温州时,她们都过去陪我。我回来后,跟她们在一起,有时她们讲她们老公,我也讲杭征怎么样,我讲了后,顿时就没有声音了,有人会马上岔开话题。本来我讲这些是很自然的,这么一来,才意识到我老公已经不在了。她们在回避这个事情。

在徐州这个家里,也有杭征的衣服、鞋子、钱包、皮带、眼镜什么的,我都保存着。我跟我妈住在一起。她说看着难过,收起来吧。我说不要收,就保留原来的样子。连江那个家,我离开的时候,也还保留着原来的样子。他们家本来要烧的,我不让,就去店里给他买了几千块钱的新衣服来烧。如果把他生前的东西在我的生活里全抹掉了,我会更难过。有时把他的东西拿出来看一看,闻一下,还能感觉到那上面有他的味道。现在我开车出去,车上放的歌,也是之前他爱听的。去逛街,还会习惯地去看一看男装。

有朋友对我说,人不能活在回忆里,应该往前看。但是,没有回忆,你的人生还能叫人生吗?我以前觉得,时间长一些,就会慢慢把这些事情淡忘,其实也不是这样。时间长了,只会使我把从前与杭征之间的那些不开心全删掉,剩下的只是那些开心的事情。出了这个事,想起来的,都是他让我开心的那些话。

杭征以前喜欢管我,什么事情都安排得很好,我到现在也没有适应没有他管着我。从我怀孕到他出事那两年,我主要是在徐州。他有时会过来看看我,最多待一个礼拜就走。那两年,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加起来不到四个月。我要是天天和他在一起,会更受不了,而且这一段时间,我主要把精力放在糖糖身上,也不像之前那样关注他了。我觉得挺对不住他的。

在徐州这边,我是家里的独生子女。我读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我的爸妈就离婚了,小时候,我特别羡慕人家爸爸妈妈带孩子一起出去玩,等我怀孕的时候,就跟杭征有一个约定:无论怎样,一定要保证家庭是完整的。结果又给了糖糖一个单亲家庭。这是谁造成的?

2011年8月4日,王惠母女在温州市殡仪馆郑杭征告别现场(刘向南摄)

过去这一年,我唯一高兴的事情就是糖糖长大了,已经两岁四个月了。我每天的时间都用来陪着她。我现在很害怕的一件事情,就是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她,不知道怎么才能把她教育得像正常孩子一样。她虽然小,对爸爸肯定有记忆。她有时翻我手机玩,我问她照片中的这个是谁,她说“爸爸”,问她最爱谁,她说“最爱爸爸”。以前杭征睡得晚,糖糖跟着他睡,两个人头靠着头抱在一起,总会睡到中午1点钟才起来,她肯定有记忆。

有一次,我带糖糖出去玩,在一个小公园里,一个小朋友摔倒了,这个小朋友的爸爸赶紧冲过来,把他抱起来。糖糖就一直在那里看。她应该是很好奇,那个小朋友摔倒了,为什么是爸爸来抱起他,而她摔倒了,为什么总是妈妈抱着。她也总是特别喜欢男性,比如我的一个弟弟,她就特别喜欢他。我觉得她就是想他爸爸了。她需要那种感觉。

我这个女儿没有一点长得像我,连脾气性格,都非常像我老公,很像很像。她爸爸是那种很会看你脸色的人,只要你一不高兴,马上就会去哄你。糖糖也是,她要是顽皮了,我眼睛一瞪,她马上就说:“妈妈,宝宝很乖!”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糖糖老是把钱放到存钱罐里,我就很奇怪,她在干嘛,那么小就懂得存钱了?我之前对她讲过,爸爸是坐飞机去了很远的地方,爸爸要赚钱,不赚钱怎么给糖糖买漂亮衣服、买玩具。有一次,她就着拿存钱罐对我说:妈妈,买飞机,接爸爸回家。我当时就崩溃了。前几天我还联系了我老公的几个好朋友,我说等糖糖再长大一点,你就假装是她爸爸,跟她视频一下。

我每天晚上都失眠,怎么都睡不好觉。之前我根本不相信有什么鬼神,有时候我就睁着眼睛,我想我老公会不会出现,会不会真的有鬼魂,哪怕让我再看他一眼也行,有时候从零点睁到三点,根本就没有。有一回我梦见他,醒来感觉很真实,他在梦里一直冲我笑,我就一直在那里抱着他,问他干嘛就那样走了,他说犯了点事,要出去躲一躲,我问他什么时候回来,他说很快就回来,让我不要胡思乱想,好好照顾自己,好好照顾糖糖。

家人都不敢对我提要不要再找个对象的事。我也没有想过。我的同学劝我,说不为你自己,也要为糖糖,毕竟她现在年龄还小,不懂事,让我再给她找一个爸爸。我不敢想这个事情。首先,他不可能走进我的心里,我心里没有空。我不知道会是多少年,可能以后一辈子都是这样。再说他也不会像杭征那样去爱糖糖吧,怎么可能会有这样人呢?

其实我是一个懦弱的人,有些我不敢去面对的事情,就去逃避。我这样带着糖糖生活也挺好,如果突然有个人加进来,我不知道那会是什么状况。有时我晚上会想,杭征真的没有了,以后再也见不到了。但多数的时候,我却感觉到他还在,有时甚至会想有一天走在街上就突然看见他了。就是觉得很想他。

有段时间,周德服经常给我打电话。在动车事故中,周德服失去了妻子与孩子。他家在温州那边。我觉得他很可怜。我们的处境是一样的,只是我有个糖糖,能分散注意力,把生活填得满满的,他没有,而且他的父母年龄大了,没有人倾述。他有时会拿着一瓶酒,到他的妻儿坟前坐着,还经常开着车到处溜达。他一给我打电话,我就心酸,会开导他,让他一定要走出来,如果再这样下去,就完了,他还有父母,不能这么自私。这些话我都会讲,就是自己做不到。

我只去过一次发生事故的温州的那个大桥那里,还是“头七”那天去的,那时封锁着,就在边上烧了纸。“7·23”一周年,我也想过,应该再去一趟温州,毕竟杭征是在那里没了的,要正儿八经去拜祭一下。又想了想,还是不去了,去他坟上拜一下就行了。我确实没勇气去那里。 

“7·23”把我整个人都颠覆了,和之前的那个我截然不同了,性格,思想,世界观,价值观,全都变了。我以前是一个活得很单纯的人,整天围着我老公转,现在不是了。

记得在温州殡仪馆,我第一次看到杭征的时候,昏过去了,第二次,是清醒的,我记得等给他化完妆,整理好了,让我去见他的时候,我很想摸摸他的脸,我爸爸不让我摸,他们说眼泪不能掉进去,不让我靠得太近,我就摸了一下他的衣服,连手都没摸到,当时我就对他说了一句话,我说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当时我的心里真是那么想的,包括现在,如果没有糖糖的话,我很可能不会活在这个世上,真是太痛苦了,这种痛苦不是我能承受的。

现在我是为糖糖活着的。

 

十年

 

这一次去连江,我是4月26号去的,29号回来。坐了6个小时动车,到福州站下,有朋友接我到连江。

这次到连江,见到杭征的一个大哥,他们没有血缘关系,但是他跟杭征很亲。这个大哥要比杭征大很多岁。这么多年,也一直都是他在照顾我们,帮助我们。之前杭征在他那里还有点股份,现在没有了。他是做石子生意的,包了一座山,炸石头,这几年停了。

我还见了我的一个朋友,早年她是我们连江那家足浴店的店员,很多年前嫁到台湾去了。我这一次去,她也在连江。

江苏徐州,2021年 5月(刘向南摄)

 我没有回我们原来的家。杭征出事的第一年,过年的时候,我从徐州回了连江,去祭拜他,按照他们当地的习俗,第一年,要在家里拜的,我就硬着头皮去了,我敲门进去,除了两个外甥,都不理我。我拜了一下就走了。之后,再也没回过那里。

那个房子,现在是由杭征的父母住着的。我跟他们没再见过面,杭征的大姐夫,倒是来看过我,他跑船,跑到秦皇岛,正好休假,就过来看我们。他儿子考上了郑州的一所大学,因为这个小孩是从小跟我一起长大的,跟我感情比较深,他每次放假,都来徐州。杭征的大姐还是跟我有走动的,但是他们家在福州,平时走得也不算太近。

我每次回福建,见到以前的朋友,每次他们都说赶紧再找一个吧,你自己这样多辛苦,找一个养着你多好啊。但是,我觉得,各人有各人的生活方式。我们徐州的女孩子都很独立。就像看书,一本书已经看完了,再让你看一遍,除非它真的很吸引人,每看一遍都不一样,你才会去看。如果看过了一遍,就觉得它其实就那么回事,没有什么吸引你的地方,你也不想再去看了。

如果说要开启新生活,难道我现在不就是新的生活吗?

现在一直有糖糖在我身边。我只是做我自己觉得开心的事。以前我就跟我朋友说了,我觉得只要我自己过得开心,就能感染小孩子,她就会很健康地成长,如果我再找一个,我过得不开心,孩子也不会健康成长。

糖糖今年11岁了,现在一个公立小学读五年级。为了她上学方便,我就在这个学校边上租了个房子,我们母女一起住。她现在身高一米六多了。我比较尊重她,她喜欢学什么就去学。她喜欢画画,喜欢古筝,喜欢芭蕾舞。这些都是她小时候学的,到现在还坚持着。其实也没必要学那么多,我觉得会一样就行了,不过她能坚持就都坚持吧,能坚持这么长时间也不容易。 

我一个闺蜜的孩子现在读初二,她已经在国外买了一个小房子,等孩子读高中了,就送出国读书。我也是这么想的,等他们出国了,我也把糖糖送出去。他们先去,我们跟着再去。那天我跟闺蜜聊天,她劝我也在那个国家买一个房子。我也想在那里能买个小房子,好有个落脚的地方。租房子,确实费用也挺贵的。我就这么一个孩子,而且是个女孩,她去哪里,我肯定也得跟着。

糖糖现在还不是明确知道她爸爸已经不在了。我没有跟她正儿八经说过这个事。她小时候问过我,我就说去国外了,见不到什么的,她说那不能打电话吗,我说没他电话。她经常跟我聊天,每天放学回家,都跟我聊她班里学校里的一些事。她这么小,他们班已经有早恋的了。她说,妈妈,谁谁谁跟谁表白了。我知道那个男孩,我就说,长得太丑了,不行,我说你以后要找,就找一个长得帅的啊,丑的,妈妈这关肯定过不了。她说,如果我找,我也不找我爸这样的。她说她爸是甩手老公甩手老爹。我说你爸也不是故意甩手的,是无意的。她最近好像都没有问我了,前两年还偶尔说说。糖糖的性格大大咧咧,很粗枝大叶。

糖糖是双鱼座,但是,她一点都不细腻。我带她看一个动画片,就是讲它爸爸死掉了,它到阴间去找它爸爸的过程,那个动画片很好看。人家小孩子去看,都哭了,她一滴眼泪都没掉,她说这有什么好哭的,这是假的。她考试没考好,我很发愁,我说这咋弄,你总得在国内把初中上完吧,如果你考得太差,上一个不好的中学,这也是一件很麻烦的事。她说,妈妈,这有啥,这次没考好,下次就考好了。她就是这样,心可大了。本来我还老是担心她是单亲家庭出来的孩子,会不会有性格上的缺陷,因为我父母很早就离婚了,我觉得我性格上就很有缺陷,但是,目前来看,糖糖应该没问题,她比一般孩子都抗压。

现在我还留着结婚时的碟片呢,我准备等糖糖大一点的时候,就放给她看。我现在也告诉她,我说你爸爸很爱你,不是说他不要我们了,而是因为某些原因来不了。我说他那么笨,自己赚钱都不够花,他怎么养我们啊。她就信啊。我说因为某些原因他不能在国内待。她问是什么原因,我说大人的事,小孩不懂,以后长大你就知道了。

我老公走了,不难受那是不可能的,但是我的生活还是有支撑点的,孩子把我大多的时间都占了,我就没有办法过多地去悲伤了。我现在就是围着孩子转,跟孩子在一起。我身边的女伴,跟我是一样的,就是在没孩子之前,老公是最重要的,但是有了孩子之后,老公就不重要了。如果我老公现在还在的话,我也一定不像没孩子以前那样那么在意他,就是说,侧重点已经转移了。我的感觉还是我老公他没有死,他只是远走他乡了。

包括去给他上坟烧纸,就感觉像是在演电影一样。我以前说过吧,就是我给你讲郑杭征的事,就像是讲别人的事一样。真的是这样。就包括我给我的朋友说郑杭征的事的时候,有一个同学,跟我很亲近的,这个同学给我的闺蜜说,她们聊她们自己老公,我也聊郑杭征,说我说这个话很恐怖。我说这有什么好恐怖的,你有老公,我也有老公。她的意思就是你的老公不在了,我们的老公还在,我们聊是很正常的,你聊就不正常了。我就给她这种感觉。其实在我心里,大家都是一样的,你有我也有啊。我就感觉我老公没有死,他就是走了嘛,他就不在我身边了啊,我自己一个人也都是独立惯了。

女人在一起不都是聊孩子聊老公嘛。她们聊现在的,怎么样怎么样,我就不插嘴,如果聊过去的,我就顺带说两句嘛。你想想,如果别人跟你聊以前,你是不是也会想到以前的事情啊,你很自然地就说出来了。她们会避讳。我不避讳,会经常提起来。

我几个亲密的朋友,她们也都认识郑杭征,跟她们一起聊天的时候,也把以前的一些有意思的事情拿出来讲一讲。今天还在聊这些事呢。今天我和我闺蜜在那里等人,边等人边聊天,刚开始聊孩子,聊着聊着,我说我的孩子长得不像我,也不大像郑杭征。我就把郑杭征的照片翻出来给她看。她也说不像。她还说我咬字不清,说你郑杭征郑杭征的,到现在我都不知道你老公到底叫什么名字。

现在我的QQ空间里还有他的照片,好多呢,偶尔我会拿出来看一下。郑杭征的衣服,我现在还拿出来穿呢。郑杭征有一件衣服,是防雨的那种,夹克衫。风大了,或者下雨了,我会偶尔拿出来穿。我不觉得你藏起来掖起来就不存在了,还依然存在啊。

我觉得这很正常。刚开始那两三年,我不敢看照片,也不敢去翻以前的东西,后面也就不这样了。她们有时候聊天,有时候不经意地说这个事,刚开始也是避着的,后来也就不避了。因为时间长了,她们也知道我性格。越是遮遮掩掩,越会勾起你的伤心,坦坦荡荡,反而好一些。

王惠近照

谈起他来,我也不会再很伤心。没什么好伤心的。他人走了,留下来的,都是美好的东西,而且时间越长,你越会美化这件事情。哪怕是以前的吵架,现在想起来,都会觉得很搞笑。他说的话,做的事情,都是好的,没有坏的,就想不起来他惹我生气的时候。

今年距离“7·23”已经整整十年了。我也觉得挺快的。早几年,我会想,十年以后我会是什么样子,我是不是还这样,站在这里,还会哭,还会很伤心,我有没有改嫁,是不是遇到和我有缘分的人了。但是一年一年过了,好像都没有什么变化。可能我的心态有一点点变化,就是我现在去扫墓,我不哭了。现在我回想以前就觉得我很傻,哭什么,我就觉得我的那些眼泪都是白流的,就是在自己给自己找不自在,这些事情过去也就过去了嘛。 

我早就习惯那个人就是那种状态了。我早几年去扫墓,我哭,是觉得我委屈,并不是觉得他走了我难过。我一到他的墓碑那里,我就想起他下葬的时候,我受到的那些人的欺负,孤儿寡母,抱着孩子,让那些人指着我的背骂。那时候我的眼泪已经哭干了,我抱着孩子,我怎么哭啊,他们说,你老公死了,死的不是你老公吗,你为什么不哭啊?我就觉得那时候特别委屈。人走了,世态炎凉见了个遍。

人家都说命中注定,是不是我的人生就是这样的,是改变不了的。其实有时候我也在想,我都40岁了,这40年过来,我没干过任何伤天害理的事,没有欺负弱小,也没有去伤害人家,哪怕小猫小狗,我都没有伤害过,我却连一个完整的家庭都没有,还遇到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事情,见识了世态炎凉人生百态。为什么我就成这样了呢?

我不是一个很坚强的人,但是,我也没那么脆弱。现在我就是要稳稳当当地把我孩子抚养大,照顾好我女儿,过好每一天。哭不出来了。我也跟杭征讲:你看,现在我们的孩子也不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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