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威廉
刘威廉

我是传媒学者,非虚构作家,关注底层社会,日常人物。

我曾經幻想過世界上有壹種生計

我曾經幻想過世界上有壹種生計:胡思亂想,胡編亂謅,也能有飯吃。很多年裏,我覺得那就是幻想而已。今年十月的壹天,我坐在香港港景街1號國際金融中心的壹家COSta裏,等候壹個最懂李安和伯格曼的女作家的時候,突然意識到,學者和作家不正是我曾經幻想過的那種職業嗎?別人實現理想,我連幻想都實現了壹壹可惜,被賦於這種幸運的我,卻茍且地繳卻了這個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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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瑣記》:其實與香港關系不是很大,卻又因為香港而起。曰記的名字叫《感情失聯》更為貼切。受到趙校長的格外體恤。歡迎宴他太太,兒子全出席,還有教導主任壹壹壹位好朋友。住宿他也管了,我其實有陋舍,但他不答應。初二時跟趙校長在寒冬臘月睡過壹次荒郊野外的果園裏的樹房房。他氣管那時候就不好,難受了半夜,天太冷,燒炕都不頂用。後來高中分開,大學分離,再後來他去了深圳。20年裏,沒見過幾次,世事滄桑,物是人非,彼此的世界經逢了很多變故。轉眼間己是四十不惑有余。現代交通和通訊工具發達,似乎壹切安好,但人們感情失聯成為常態,關系的信號總不穩定。我與趙校長也是,曾經失聯多年,如今又接上頭了。希望繼續樹房房的歷史情誼,在2050年的九宗山下昭陵鎮支壹張牌桌,把茶言歡敘當年。不過,那桌上可能沒我。我決心做壹個他人世界的探索者來抵抗現代老人面臨的孤獨,抑郁和老年癡呆的可能。謝謝趙校長,讓我在港生活不孤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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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作是真實的幸福。亨受那種沈浸於故事寫作的時光,發自內心的熱愛,真正地完成壹件作品的態度,寫作的人與材料壹起交流,與作品壹起成長,在對他人的思考中自已也脫胎換骨,滌蕩心靈,思想升華。采訪的過程,是了解人生社會的行程。人生狀態之差異如同異國風景,尚有發現新大陸的可能。世界的模糊曖昧輪郭漸次明晰,纖毫畢現。寫作是為了理解,固然為他人,更是為自己。為自己過得平衡壹壹不執於理性的冷,不偏於感性的熱。最動人的是沈浸的狀態,雖然有主題不明和結構排布的焦慮,但那是甜蜜的負擔。完成壹件文本的感覺,好像壹個焊點,生命的壹處被焊在最堅固的基石上,沒有隨風浮遊的失重之感。每壹篇小文都讓自已沈澱,沈落直到平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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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科與社會的關系是研究引導產業。社科的研究自當如此,但現實是跟在行業,產業屁股後面闡釋,圖解,總結,是個只說不做的角,怎麽能贏得尊重?弟子研究中讀APP,我後來反思,我們研究什麽?實際上解讀人家的研究成果,看懂都是好學生。我采訪三聯生活周刊李鴻谷先生的時候,糾結在寫作上。事後才意識到,他已經超越了寫作者的角色,帶領三聯進入生活方式推銷和知識付費升級的時代。他才是研究的人,實實在在的創新先鋒,不是米蘭國際學術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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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瑣記》:毛焰這個人有意思,有藝術家的任情和真性。畫的作品舍不得賣。畫韓東的那幅賣掉後想不通又花20倍高價買回。畫家壓廂底的作品沒有幾部,又不像作家只買考貝,他們是把唯壹給出賣了壹壹還是真愛。又有完美癥,賣出去的作品跑到人家宅子裏去修改,活得真啊。這種人壹壹離神最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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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食品的味道,逝去的浮光,構成家。買回壹堆菜回鬥室,想起過去滋味酸澀。味覺是最固執的記憶。小鎮夏天的涼調姜粒刀拍黃瓜,建房湊忙時東家管的包谷粥和胡蘿蔔絲,冬天鍋竈蒸汽茵蘊中宰掉的豬化作篦子上的蒸肉。寒冬裏變成白色凝重的油。母親在世時,經常夾進熱氣灼人的蒸饃,瞬時隨鹽化了。月朗星稀,有過多少歲月遊走。回到身後,半生曲折何其隱約。如今,再也做不出壹盤蘿蔔絲,熬不出壹鍋包谷飯。這歲月,好哽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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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起那年夏天的六月,打出租車到紫薇東門,滿腦子事情,如萬千飛梭,又如離子糾纏,兩眼幹澀。突然擡頭,但見滿眼綠色映入眼眶,覆蓋了天地。那時的心情陡然壹轉,懊悔錯過了多少大好時光。急迫如植入我大腦的木馬,三月的綠意長到六月,壹點點蔥籠,我每天從那排樹下經過卻渾然不覺。於是現在,常常強迫自己擡頭睜眼,看香江,看群宇,看層層疊疊的廣告牌,看各式孤獨或喧鬧,滄桑或高調的輪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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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德高望重的長者主持時,還介紹了壹下自己,我心裏壹顫壹壹那完全沒必要壹壹她在學生們中的口碑太好了。喜歡非虛構,主要是精神的需要,透過作品看人生百態是教育自己,規訓自己。非虛構寫作與閱聽是壹種生活教育。我壹直很敏感,焦慮,這個年紀生存平穩。但學術圈解決不了精神問題,覺得作品才有可能,雖然學術含量不高,但至少能解決自己和教學的問題。媒體人還是要能寫。如果直接寫作品,會更能教育自己,擡頭看,除了自己,同事,學校,算計,還有更磅礴的世界,千千萬萬的人生。某些高校教師的地位和生活,並不高級,也不真實。吊書袋,自命甚高,又越來越促狹。我逐漸理解梁鴻當年的心情了。我們的作品是改變了世界,還是改變了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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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前讀書了無趣。壹本書等讀完了,才知道有趣不有趣。可讀之前,耐心被質疑給吞噬了。如今讀書看敘事,恍然不追究題材領域,反倒讀完了。那些年,總會問,人生何艱,光陰何短,豈有資格讀不打糧食的書。自我審查中讀書已做繭自縛,書架上擺放的大多是下乘之作。還不如我弟弟,他的書百分之九十都是經典,是眼光,更是心態。想起李鴻谷先生的觀點:每個領域都有幾個最牛的人,他們及他們的著作妳有嗎,妳讀過嗎?妳知道他們是誰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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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跡時光,做些隨心而無用的事,其實是擁抱了時光。時光細細地手中捋過。忙,真是心死。世間很多冷漠,麻木,無關感,橡皮感都由忙中生。在這個車輪轟隆的世上,能有多少人有空看自已,或者悠閑地觀察別人壹刻。忙是我們的繭,直到疾速,光速,遮天蔽日,讓自已活在自己孤獨的心裏。羨慕那些拙樸的明清生活,盯著孤燈,盯著圓月,風中的搖擺的樹,盯著壹個路人的背影消失在遠處的地平線。壹個人,能把他揣摸透。人對人,像藝術家對待藝術品,壹次次打磨,壹次次摩挲,壹次次觀望,逐漸舍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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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兩年發胖是因為累。這半年沒瘦是因為懶。最近八年發胖是因為不再打籃球,踢足球了。最近十年發胖是因為久座。這輩子發胖是因為易胖體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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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起雷曉宇女士對我說的那句:名利場無自在人。她采過李安,姜文,王中軍,李宗偉,湯唯,太多了所謂名人,最終化作那七個字。我們小百姓,不名不權,也得謀個生計,也難自在。年後去住雁塔區了,76平要擠下壹家人,逼仄不少。但有張床足矣,重要的是,擡望眼,其實除了我們之外,算盤之外,還有世界,還是其他的人。無盡的遠方,無數的人們。是人,不是我們利用的網絡工具。打量他們,平視,像雨果壹樣。人生好時光盡在心境,盡在造境。還是慶幸,這壹生,處在8000英尺,可以小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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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老來六七年前在上海,兩位打硬仗的窮苦了在復宣酒店某層標間的九點鐘借著微醺有過壹次難忘的草根版"上海會談",才曉得彼此都難腸過。那些難腸的場景只能是自己壹個人的電影,多年裏反反復復地上映於內心的黑暗的夜裏。幾年後,他從美國訪學回來偶遇,彼此的人生觀都有扭轉,卻還是擰擰把把在壹個相同的方向上,相約以後住近了,壹起散步,壹起健身,壹起涉那劉恒式國罵的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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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月來,生活簡單至極,麥片,雞蛋,牛奶三件寶。見不到饅頭,見不到陜西面,卻在清苦中,生活更健康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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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所大學讓我去廣東講下非虛構寫作的問題。圈內人都覺得這東西發展太快。我絞盡腦汁想講得不壹樣,的確,這幾個月也有新的收獲。怎麽提煉壹個理論框架是個問題,但我突然想到,學生需要理論嗎?這麽壹個活生活香的人類活動非要讓我們這些學究理論化麽?會不會是將如花女子扮成尼姑,方顯聖潔之嫌?碰到壹個刊物主編,參加過幾次非虛構寫作的會議,感受是,太玄了。都成玄學了。玄學是壹切人文社會科學之王嗎?這是壹個理論優先,理論主義,理論殖民的時期,皆以空頭理論為樂為能。如此方顯高深與學識。上帝歸上帝,凱撒歸凱撒。理論歸理論,實踐歸實踐。至少,理論不要殖民實踐。當今知識,過多的被理論化消費。生動的,活泛的,靈的,人文的知識太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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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起老D,還是會難過。年紀不小了,也沒有伴侶,壹個人混著過。每天壹包十塊錢的香煙,下門牙都熏黑了。張嘴說話的時候,以前是個蟲洞。前些年氣憤他不爭氣,躲在自己的舒適區裏混日子,得過且過。成年人的世界,都沒有容易二字。那幾年,我都連滾帶爬,焦慮像劣質油,燒得人像火箭往前竄,硬生生闖到平流層。老D在1500米以下起降不定,這永遠是最操心的狀態,他終於過上了顛跛的人生,再無希望。我以前怪他,但又有什麽用呢?他有力不盡也是他的力和命,變不了另壹種可能,只好扶著壹起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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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曰記,雖說也是斷續不定,但總歸心有所托付,有所歸依,心便凈了,也便靜了。現代生活七扯八撕,人身心異處。上午北京,下午東京,晚上香港,淩晨連虧了港,記曰記成了壹件奢侈又羞恥的事兒呢。心依然得歸靠,從今就多說說。 上午審了兩個稿子,壹個過審,壹個不過審。沒審過的,心有戚戚,本不想為難人家,但民族誌寫得太差了,蓋不過眼。這作者的路數我熟,第二次折戟老了。看來還是要打硬仗。我這不做研究的人,給研究者判決,著實不公。奈何幾家C刊追著讓審,盛情難卻。心裏暗暗叫苦,有功夫,自己寫篇多發幾篇C。但是,真不願意湊數量了。下午把書稿燴了壹下,安了前言,裝模做樣地寫了幾句,算是可以先應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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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寂寞,來自群體。若幹年,群體終不見,比互聯網還虛擬,比比特幣還科幻,妳那虛榮的地基會轟然倒坍,壹切無存時,豐盈只是個幻覺。從前朝寫到現代,這戲劇結構重演億遍,只是演員走馬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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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時候,妳獲得的東西恰好是束縛妳的東西。買下壹臺途昂,永遠會為停車場煩惱。

人生就是這樣,困於何處出於自主性的選擇才是解脫之源。人群追逐和奔跑的方向大都出於從眾,改變不了潮水的方向,也可以逆流而上。妳壹人,三人並無難堪的阻力。遊過汙黃暗昧的盛年,堅信妳選對了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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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半生有百分之九十九的文字都與獨立思考無關。寫著損耗生命的文字,與心靈相擾。這幾天,盡管在不停寫字,按說應該充實,實際上越寫越躁。因為不喜歡,卻因為各種原因不得不為。填表,幫期刊審稿,不好推,幾天過去。手裏壓著十幾篇非虛構故事總沒氛圍突破。這半年,本可以出些好成果,卻被無數的人們的生活迷住了。因而檢視以自己為代表的知識階層心靈的逼仄,狹礙與自私,那些在風塵中被吹拷的人們活得真實而悲壯。象史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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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微信空間貼了壹張照片。我那快樂、幸福、兒子上高中學習好的開長途公交車如烹小鮮的初中死黨同學盧衛峰評價了壹句:燈塔。我回了壹句:飛機指揮塔臺。燈塔和塔臺區別大了,塔臺裏沒有燈,否則空管員什麽都看不見。

那專門用來閱讀的射燈,比我們上課用的紅我在機場的塔臺上待了兩天,跟著學習,跟著值班,看著壹架架飛起起降,眼睛都花了。從驚奇到厭倦,說明我幹不了這行。Lingsheng Song幹了壹輩子都不敢厭倦,壹眨眼,就是災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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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篇慘淡,好在本月壹篇特稿《1974-2012:壹個人的農村電影消亡史》閱讀率有六十萬。我問商業人物的副主編 馮超,這個小天才說:壹個寫作者的使命是野心勃勃地描繪出時代骨髓。他必須從容、自信、偏見、武斷,假裝客觀只能說明寫作者是多麽缺少認知。他必須敢於對這個時代發問、思考、質疑,他必須構建史家思維,跳出所謂戲劇性細節迷障,提煉出觀察和規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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