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第壹果品包裝市場的衰落

夏天的時候，有人突然發現，市場管理辦公室二樓頂上刷寫的“建設文明市場，振興禮泉經濟”十二個大字在風雨的經年洗刷中變得蒼白，辨認不清。尤其是“建設”、“禮泉”四字慘白，猶如老者衰退的記憶，讓人難以聯想起它曾經擁有過的繁榮。

市場管理辦公室位於壹樓。辦公室狹小又破舊，墻壁斑駁。酒紅色的辦公桌上，壹臺老式電腦的顯示器和主機都在上面立著。主機上擺放著壹臺銅質毛澤東塑像。

黑色仿皮沙發露出了泥褐的帆布，紅黑茶幾上面的碩大煙灰缸積滿了煙屁股。玻璃透明燒水瓶裏積滿了碳酸鈣茶垢，室內廁所旁的洗臉盆上安裝著壹臺劣質凈水器。

王官鵬是包裝市場管理中心的第三任主任。他四十出頭，身高壹米八三，身材魁梧，壹雙劍眉頗有些兇相。前幾年，他的體重超過壹百公斤，這幾年減到了壹百公斤以下。

他風評不錯。該修的路都修好了，管理更加規範了，衛生條件比原來好多了。

商戶劉鑫武1995年第壹個進駐市場時，市場的路坑坑窪窪，開三輪車不敢走，走壹步箱子就倒了。現在看起來排場多了。

這個市場，市上領導來過，省上領導來過，國務院領導也來過。幾年前，新刷的“依托地域優勢，創建明星市場”的墻報還錚亮。

劉戰略記得，1991年冬季，家住縣南的姨父給父親提出栽植蘋果樹致富的建議，但被其保守的父親拒絕了。父親的看法似乎有道理：每家都栽植蘋果樹，那讓誰來買呢？

在父親的眼裏，世界只有禮泉縣那麽大。父親的想象力不能抵達四川、河南、山東、廣東、廣西、天津等更廣闊的市場，更不會想到後來村裏的蘋果出口到了俄羅斯和東南亞。

上世紀90年底末，蘋果樹已經在全縣栽開，很多人致富以後，劉戰略父親的保守態度才發生了改變。

他的家鄉在昭陵鎮，往北七公裏是唐肅宗李亨的建陵，往東北是唐代開國皇帝李世民的昭陵，往西可以遙望武則天的乾陵。

幾年時間裏，從村北的高崖處向南俯禮泉縣城，他突然發現，縣城像卷心菜心壹樣被壹望無際的蘋果林層層包裹著。

王官鵬在2001年進入市場參加工作，他很熟悉當時的盛況。那壹年，禮泉全縣栽植的蘋果園達到了75萬畝，壹年的產量166萬噸。此外，還有紅提葡萄、禦石榴等特色雜果25萬畝。

蘋果種植面積全縣耕地總面積的80%，分到每壹個農民手裏就有3.1畝果園。95%的農民從事蘋果種植，95%的農民的收入也來自於蘋果種植。

鄭孝明是劉戰略的姨夫，他家蘋果園栽植得早，那時候，全國的果業沒發展起來，只有禮泉的地盤上蘋果多。他蘋賣得特別好，每年都是快十萬，有那麽三年，他分別賣了十二萬、十六萬和十七萬。

他媳婦楊美娥壹次進縣城在路邊地攤吃飯，聽見鄰座吃飯的人議論“鄭家人有個人賣了果子18萬，很多幹部都很眼紅！”，頗有些難為情，被議論的人就是鄭孝明。

像候鳥壹樣，客商那些個年月都會按時湧到了禮泉廣袤農村的橫七豎八的黃土路上。冬天裏土路凍得結實，經過壹番討價還價之後，套袋、裝箱、過磅、裝車，壹車壹車的蘋果被大卡車沿著結冰的村路拉著離開禮泉，銷往全國。

禮泉逐漸變成西北最大的果品集散中心之壹。縣城周邊壹望無際的果園不但帶動了果農致富，而且驅動全縣貯藏、加工、運輸、包裝和勞務等相關市場的發育，蘋果產業逐漸變成全縣農業的主導產業, 解決了大量的就業人口，禮泉也成為“蘋果之都”。

客商都是外地人，壹年之中，他們大多數的時間住在禮泉縣城，然後以禮泉縣城為基地向周圍省份和地區輻射，從事水果收購生意。

等到把附近的蘋果收完，壹般就到了第二年五月。根本沒多少時間休息，八月份又開始在禮泉收早熟蘋果了。

客商給禮泉帶來了消費，帶來了收益，帶來了繁榮，禮泉壹時繁華。

到了冬季，禮泉整個縣城往往都是賓館爆滿。縣城經濟繁榮，各種商鋪人流熙攘，小商品走得很快，無論是便利店的牙刷，還是早市上的小吃，都是供不應求。

蘋果帶動人工，住宿，包裝業的發展，臨縣乾縣的勞務市場，都被禮泉的蘋果產業帶熱了。

全國各地的口音在禮泉都能聽到。客商大多來自廣東、湖北、湖南、四川、河南和東北等省區。王官鵬曾經認識壹對四川兄弟，在貴州搞批發，壹年到頭都不回家。

兩弟兄在禮泉采購，家人在貴州賣水果。兩個人壹人掛了個“果妹”。客人60多歲，果妹30多歲，兩人住在壹起，把禮泉當家了。

繁盛的年代，縣城西蘭路段四百多個“壹站式”服務的水客商行密密麻麻排成兩行。為客商服務的果行門口豎著的廣告牌上醒目地寫著服務內容，黑板上像紐約股市交易電子版壹樣寫著當天最新的果品售價。

縣城有大大小小二十多個專用停車場，劃分廣東廣西、湖北湖南、河南河北，各有分類。在高峰期，禮泉的蘋果發往全國。去上海市，上海銷售商知道有個禮泉縣，而不知有鹹陽市。蘋果賣到南寧，說是禮泉客，果行老板都會高看壹眼。

果業的繁榮帶動了果品包裝市場的興盛。箱子走俏的時候，客商在市場店面口排長隊買箱子。市場出過很多暴發戶。杜誌剛夫婦開的紙箱批發部雖然門面不大，庫房卻有十幾間，年銷售紙箱400萬件，營業額達到400萬元。

另壹個市場大戶許金娃壹年也能掙個500萬。他們結識人多，誠實守信，跟紙箱廠有交情，可以向紙箱廠欠賬。

劉鑫武見證了興盛的年代。那時候，他每年都賣出五六十萬個箱子，壹個箱子賺3毛錢。減去房費、電費的支出，他每年的凈收入有個十壹二萬。大形勢好，水果品種多，各種箱子好，經營戶的產品應有盡有，錢就和地上撿的壹樣好賺。

包裝市場帶動了周圍村莊的經濟發展，特別是賣地給市場的北莊頭村。因為靠近市場，近水樓臺先得月，村民建了很多庫房租售，外商投資建發泡網廠、紙箱廠、隔擋廠和蘋果筐廠。

最頂峰的時候，北莊頭村有上百家大小不等的小工廠，產品占領了果品包裝市場。

生意好的時候，市場管理人員與村民上經常發生沖突。經常因為小摩擦，村民把市場管理人員門鎖了，跟單位的人打架，有次王官鵬被人用磚頭拍在後腦勺了壹下。“壹年不鬧幾次仗，不打幾次，單位的管理就沒法管好”。

市場裏運轉速度最快的是裝卸工，他們像螞蟻壹樣辛勞，像蜜蜂壹樣勤奮。生意好的時候，裝卸工從上午六七點開始幹活，最後幹到淩晨壹點。旺季，壹名裝卸工壹個月能掙壹萬多元，力量不行的也能掙壹萬。

最黃金的時期，裝卸工壹小時就能掙100元，每天至少掙700多元，而且活不停。忙得不可開交，老板給買飯，不讓走，壹個活接另壹個活。

因為生意好，壹些小戶不直接從紙箱廠進貨，而是從大戶進箱子。小戶從中間剝皮，賺上五毛錢。搗雞毛、攤嘴、攤桌子，賣好的話，壹年也能賺20萬。

但是，這幾年發生了怪事。那些好境況在幾年不到的時間裏蒸發了。冷庫的蘋果存到春節，存到初春，存到初夏，還是無人問津。氣溫壹天比壹天高，從冷庫裏出來的蘋果沒底氣，長時間賣不出去就會生黑點，客商不敢多進貨。

趙蘋果是個女人，她名字叫蘋果，丈夫去世早，她壹個人種，種了壹輩子蘋果樹。她存在冷庫裏的蘋果，三毛多賣了，刨除冷庫的費用兩毛錢，壹斤紅富士賣人壹毛多錢。

就跟商量好壹樣，全國人民說不吃蘋果，就都不吃蘋果。市場規律是，價格高了賣的慢，便宜點就賣得快。現在是，便宜多少都沒人搭理。包裝市場裏的商戶消息靈通，閑來無事，也分析過問題。全球化時代來了。

國家的進口農產品關稅降了，洋客商來了。菲律賓、越南、智利、新西蘭的水果來了，加州提子、華盛頓蘋果、新奇士臍橙、佛羅裏達州的柑橘的價格越來越親民了。

外省、外縣的蘋果開始發力了。附近的洛川、靜寧等很多地方，如朝氣蓬勃的少年，摩拳擦掌、充滿活力，奮勇爭先。禮泉像壹個暮年的刀客，想法還在胸中壯懷激烈，身體狀況顯然不好了。他像壹個老者，跟不上年輕人的腳步了。

水果之間開始爭寵了。溫熱性水果幾十種，涼性水果幾十種，中性水果幾十個品種，三支隊伍不分國別，不論來歷開始了酣戰。地不分南北，果不分季節，交通便利，科技發達，口舌的選擇多了，而人們只有壹只胃。

南方大棚新鮮水果上市早，對蘋果銷售形成沖擊。網上買水果的越來越多了，北方人喜歡吃南方的水果了。南方的水果便宜，香蕉、菠蘿、芒果這些南方水果搶占了北方市場。

連農民自己也覺得，禮泉的蘋果樹老化了，不好吃了。這種感覺是真切的，沒有人能斷定到底是禮泉人栽植了多年的蘋果，日久生厭，對蘋果的味道喪失了新鮮感和敏感性，還是透支了這塊福地的潛力，生態和氣候，又或者是人們對賴以謀生的手段總是憎恨的，總之，不好吃了。

已經開始有果農挖了果樹賣木柴，壹公斤0.18元。幾年，果樹挖了也賣不出去，附近的木炭廠生產被叫停了。挖掉的果樹只好打成粉末種蘑菇，或者做肥料。

還在經營果園的農戶也賣不上價了，變成了走量，賣幾個錢算幾個。先知先覺的農民將自家蘋果在網上買，能賣個公道價。

今天春天，全縣的果樹都遭受了霜凍影響。縣城五公裏以內賠點貨，縣城五公裏以外全部絕收。壹些村子全村人出去打工。壹畝果園，兩百元化肥投入、加上水費、農藥，成本在六毛錢以上，賣不到六毛錢，基本都虧錢。

客商的生意經突然間也不靈了。過去在春節之前大量存儲囤貨的客商，突然發現蘋果不好賣了。很多人囤積蘋果，很多人栽倒了，賠光了。

客商拉回壹車蘋果，基本上都是以不掙錢和賠錢告終的，大部分客商最後選擇撤退和改拉別的水果。

隨著禮泉果業中心位置的下滑，包裝市場也遭受了四面圍城。2015年，職工民主選擇，王官鵬被選成了主任。他眼裏看到的是，商戶的日子越來越難過。商戶的日子不好過，市場的日子就不好過。

市場裏沒有人沒瞎過賬，動輒都是幾十萬的數目。壹個市場商戶和客商合作十幾年時間，客商欠他18萬帳，後來拖著不還了。商戶說自己五年賺的錢全賠進去了。

客商還算有良心，說欠他18萬的賬，但自己手裏有8萬。欠別人的錢他不還，只給他8萬。但接了8萬，以前的賬全抹。他眼窩不亮，壹遲疑，最後壹分錢都沒收回來。

山西籍的壹個市場商戶，最高峰賒出200多萬，客商把他60萬給騙了。他實在沒辦法，回到山西躲債。紙箱廠的債主去山西找到他。他說：“哥，我不瞎妳錢，我的光景妳看見了，暫時還不上。”債主發現，他家好像被洪水沖過壹樣，破敗不堪。

劉鑫武壹個勁地埋怨，縣城經濟成壹潭死水。去年農民沒客商，存在冷庫。今年五月，賣不出去，賣給果汁廠全賠，地荒沒人種。過完年，到現在沒壹個生意。昨天有人要從他的經營部買六個箱子，還嫌貴，最後居然走了。

老賈的生意是裁紙。他在市場二十多年，紅火時，從三月份忙到來年春天，全年沒有歇口氣的時間。現在都八月份了，還沒有客戶。前年他每月還能經銷7噸紙，現在整年都賣不到7噸了。他剛開始進市場，根本難擠進來。現在空房十幾家，租不出去。

老商戶袁芝1997年進入市場做生意。那壹年，光新疆的客商就有400人在禮泉做生意。這幾年，基本看不到了。生意明顯不好做了，欠賬、賒賬惡性循環。

不欠沒有生意，欠了收不回錢。 壹噸紙掙1000元，壹月賣不到壹噸紙，生活都無法維持。

禮泉的果業突然疲軟了，關聯果業的所有生意突然間陷入了黑洞。從市場房租的漲落就可以看出生意的紅火與否。老許剛進市場的時候，房租是壹年壹萬二，後來很快漲到兩萬多。這兩年，房租可勁往下調，可還是有不少房子空著。

有的是眼亮人，看到生意不好了，他們把大庫房縮成小庫房。有些人幹脆不用庫房了。碰到有買家，從同行手裏取點，掙壹個差價。在老許的記憶中，不說遠處，哪怕是前幾年，自己的批發部都是壹車壹車的往出拉紙品類產品。

前幾年，他每年還能賣20到30萬個箱子，百多箱膠帶。前年，壹家客商發了八個半掛車的8公斤套盒，還有壹個客商壹夥拉了四個半掛車的箱子。這兩年不行了，壹弄壹個半掛，有時兩家拼壹車，壹年能賣十來箱膠帶就不錯了。

“這幾年沒向了，重點是看娃。”老許長長地出了口氣。

綽號“跑得快”的裝卸工老孫搶活快，會擠，總是能搶到裝卸的活。現在，他遇到了職業生涯最嚴重的危機。幾個月來，他鞋子都跑爛了，還是沒活。市場的低迷和環保政策讓處在夾縫中的包裝市場貨源受到左右夾擊。

這變化，誰都能看到。生意好的時候，見不到個體戶，他們不是招呼客就是在庫房，逮不住人。現在也逮不住人——門都關了，在家裏待著。原來高峰期壹間房壹萬到兩萬的房租，現在壹間降到最低三千元。原來旺季的時候，車都開不進市場，現在的市場空蕩蕩的。

很多人退出市場了。

王官鵬很著急，覺得自己能力不夠，保護這個市場。甘肅靈臺縣壹個鎮的副書記來市場挖人，用房免費，給予很多支持，對企業免稅，水電優惠到位，要很多經營戶拉走。

王官鵬有些悲觀，這個市場將來很可能不存在了，會被房地產開發掉。但這畢竟是全國文明市場，他還是市級市場管理先進個人，不能倒在他手裏。

縣上沒有明確政策，讓他更是茫然。市場二十多名員工，每天都忙忙活活上班，忙忙活活地服務，棘手的事情不少，可就是於事無補。

大家都在埋怨，過去市場為政府上繳了稅收。現在市場不好了，自己卻沒有了出路。王官鵬琢磨著市場的出路：收的錢，完全可以用，但是政府要協調解決。市場的工作人員是大都四十多歲，是幹活的年齡。

他2005年當了市場的副主任。市場好的那些年，為市場管理的事煩心。市場不好的時候，要為職工的事情煩心。市場工作人員的最低生活保障去年停了壹次，今年又停了。

縣上雖然負責工作人員的工資，但不負責社保，而且還是壹年壹說。市場上面沒有部門撐腰，是壹個沒有上級的單位，哭都不知道找誰去。

壹幫人年輕輕的小夥晃到不上不下的年齡，該怎麽辦？他有些無助，沒有領導考慮這個事情。職工希望參加統籌，希望上級部門把所有在崗的人收編。現在都是縮制，誰還想擴編？

愁了裏面愁外面。生意不行，市場的租金下來了，市場還是不好管理。壹方水5元錢，衛生費30元每月，生意好的時候，商戶都不當啥。生意不好的時候，大家就開始計較，連衛生費都有人提意見和拖延。

城門失火，殃及池魚。當了十五年裝卸工的任師傅幾乎每天都來看看，不來就沒活。活雖然少，還得來，不來壹點收入都沒有了。去年裝壹個重箱子5分錢，輕箱子3分錢，有多沒少，就那麽等著裝。今年壹下子不行了，蕭條地令人震驚，壹直碰不上活。

裝卸工老趙如今只能通過回憶來過好日子了。前幾年市場裏幾百家商鋪賣紙箱的時候，他從上午天麻明開始裝箱，到下午三點多才能吃上飯。每天能掙800度元，最多時候還掙到過1200元。今年，市場裏倒是有個大戶下了兩車貨，現在箱子還沒賣出去。

要找個說話的人都沒有了。前些年，裝卸工在市場鋪面的臺階上成群坐壹圈。現在，他們都去外地打工了。臺階上都空了。

很多人留戀包裝市場裏的裝卸活，不僅僅是錢多，還很牢靠。在市場裏幹裝卸工比幹建築隊強，建築隊不能歇，錢還逮不住，市場裏最多時候工錢拖不過壹星期。

這壹切仿佛是遙遠的事情，卻並不遙遠。

王官鵬下班通常都很晚，他鎖門回家的時候，看到還是有不少商戶的門還在開著。埋怨是埋怨，頂什麽用呢。還是守著好，萬壹有客戶，能接觸下，說不定能賣出幾百個箱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