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訪問羅家聰:將核突嘢真實寫出來 (書面語ver.)

(報導原為粵語,我順手翻成白話文給大家 ^_^ 希望更多人可以看到, 若有語意不對請告知, 若有版權問題要拿下也麻煩告知)

粵語採訪原文@Matters https://matters.news/@chengmeichi/訪問羅家聰-將核突嘢真實寫出來-zdpuAy72jr6i63Kvt91ddzKhb4VMBtvbkiij3DhHzJK6RGsZG?fbclid=IwAR0YLQdGYGwOS5Ny2dcr5GQZWI4kOaFjemDCeVSDKMkoBDhICag0pmgQMPE

鄭美姿記者


訪問羅家聰:將噁心事真實寫出來

發電郵給羅家聰,想約他做訪問。客套的說話寫了幾句,他明顯不買帳,只乾脆回覆:「When and where?」

我也廢話少說,約他翌日11點見面;他說好,就聊半小時。「蛤?」我心裏暗忖,要熱身要訪問要拍照,半小時是什麼邏輯,遂在電郵裏求情:「我的稿要寫3000字欸。一個半小時?」但他一句話就能激怒人:「Unless it's paid, I won't spend that long.」

這就是羅家聰,交通銀行前首席經濟及策略師,不過剛剛「被離職」,目前待業。

「囂張」的感覺似曾相識,數數手指認識他原來剛剛10年。當年我做財經記者時,有段日子負責跟進其專欄,常常遭他無情搶白。但羅家聰很紅,他是票房保證,雜誌每次找他做封面都會大賣。其實不少財經分析師都很「嗆」,讓記者很受氣,羅家聰也不例外;可唯一不同的是,他嗆,但他講真話。

真話向來有巿場(反智社會除外),在如此亂世,真話更加重要,它令人覺得雙腳著地。

‥一‥ 分析員的言論自由 危在旦夕

跟羅家聰多年不見,除了心廣體胖外,他也沒啥改變。這天他穿著街坊裝來到中環,一件白色汗衣,外面加件風褸,手裏一個破舊環保袋載着他的iPad。當年認識他是在金融海嘯之後,是個街知巷聞的大淡友(不鼓勵入市/買進的人),看法很「熊」、名氣更「紅」,於財經界有個諢號叫做「末日博士」。

世事難料,從來只會在財經版讀到他的分析,想不到有一天他自身的故事會出現在國際報章,還要是頭條。10月時,羅家聰於工作14年的交通銀行「被離職」,本月初他接受英國《金融時報》訪問,始爆出離職真相,「交銀認為由香港人代表中資銀行發言並不適合」。他直言,中資銀行開始改變在港行之多年的策略,正逐步清除聘用港人甚至本地青年。

他作為銀行分析員,可以「分析」的空間愈來愈窄,有些關於經濟的「真話」不能講。白色恐怖瀰漫金融界,受影響的不止分析範疇,簡單如處理人民幣買賣,也須政治正確。羅家聰說:「好多銀行即使看淡人民幣,你也不能大手沽,一定要買進,你沽就被人狠罵刁難。你愛國你就要買進,非中資的也要看著人情買。就算外資也不敢對抗,他們未必會聽話,但都不敢正面反抗。」

羅家聰說,他是一個解究經濟事件的人:「To explain the mechanism。見到巿場和經濟有什麼噁心事、不見得光的,我要寫出來。我只是講事實,將事實的全部講出來。」分析員都需要言論自由,但現實是,香港金融界卻容不下事實的分析,「我們這種敢言是應該的,連這樣也做不到,就不要學人做國際金融中心」。

他直言,「你被中共管得久,管到個腦有些變了質。為什麼這些不能講不能寫?其實有什麼問題?我沒講過推翻共產黨啊!」他說,香港以前的外資行尺度很廣,可以把很多大陸不中聽的經濟分析寫在報告裏面,「以前敢不敢?敢。現在敢不敢?不敢」。

「在銀行做分析師,跟你們傳統媒體一樣,都是喉舌,所以共產黨一定抓很緊。共產黨對所有喉舌都當成宣傳一部分。」社會較常關心記者的言論自由,疏忽了分析師的言論自由,原來更早時已危在旦夕。羅家聰怕我聽不明白,再補充一句:「所有文字工作者/發聲的人,他都覺得你是喉舌,只有你覺得你自己不是而已!」

我問:「那你覺得自己是不是(喉舌)?」

他嗆我:「那你覺得我是不是?這你也問!」

‥二‥ 「(中國)大陸買下了你的market」

香港怎麼變成這樣?這肯定是2019年盤點最有共鳴金句時,勢將大熱勝出的一句話。

羅家聰講的「這樣」,是關於金融界,「大陸買下了你的market(市場),你有什麼辦法?沒辦法」。他直言內地一早已經有計劃地滲透香港,而我們甘願相信那個美麗的中國夢,甚至自我洗腦,協助把這個夢大肆宣揚,「他們整天講中國有何機遇、有多好。香港人被人洗腦,也有意無意地散播這個信息,開口閉口講:『大陸有好多機遇!』、『遲早香港也是做大陸生意!』然後我們外面的生意不做,只做大陸」。他說:「這樣就死定啦,現在不就死定了。」

如果時間可以回溯,他說有些路就不該這樣走,「最好的,是一開始時,香港就做回香港,做一個國際化城巿,別只做大陸生意、紅色資本生意,我們應該五湖四海去做」。 他說,很多銀行每次見客,見的都是大陸客,「你一不聽話,他就一次將你連根拔起」。即使旅遊業也一樣,香港以前明明很多外國遊客,「但我們看不起別人,覺得他們做不成大款,不會動輒有五六位數字買東西。現在一有事,大陸沒遊客來,零售業只能束手無策。」。而政府也上了這條船,「政府也都這樣做,水買他(中國)的、食物買他的,所有事情連根拔起」。

在他眼中,最美麗的東西都預示死亡,「永遠是巔峰時最美麗。你看大陸最漂亮最輝煌,就是他最好的時候,即是十年八年前。那時每個人都說大陸好,就是顛峰了。」

誤墮好夢,讓香港沒有「準確」落實一國兩制是遠因,大陸政策改變更是近因。羅家聰回憶,14年前當他加入中資銀行時,遊戲規則明明不是這樣的,「那時他們沒那麼壞。上一代中資人,大家想的是人民幣國際化、大陸會開放資本巿場,他們真麼想,大陸一放開就會跟國際接軌」。他說,那時候內地派很多人來香港學習,「派來的人擺明是trainee(實習生),真心來學習。當時他們來香港,觀察我們如何跟國際做生意」。

嘴巴停不住的羅家聰,打趣說:「大塊江(江澤民)呀、老鄧(鄧小平)呀!他們教下來的是韜光養晦,學一下香港的開放巿場。但習總上台後是大國崛起,盛氣凌人,哪還派人來學習?現在派人來指導/管理,叫你香港人學他們那一套。」

他直言,香港人向來的做法,是有規有矩,但現在呢?「現在大家就水土不服囉,個個都嘔吐囉。」

所有因由累積,再加上大陸向來對香港奉行的溫水煮蛙手法,就成了當下的局勢。「共產黨做事好漸進,溫水煮蛙的意思,就是一種用時間換空間的手段,一路拖,拖拖拖,拖拖到你麻木,拖拖到你這些舊人死光。」

羅家聰說,自己過去14年在中資的日子,其實也早已「feel(感覺)到有今日」。不過就如千千萬萬的香港人一樣,「雖然感覺到,是難捱,是想走。但好像搬家一樣,被人逼遷你就自然要搬啦,不然你平白無事能搬去哪邊?睡在街上啊?衣食住行樣樣都需要錢」。

反而一朝夢醒,被人請走,他發現自己原來鬆一口氣。「離開後我心理狀態反而好了點,以前日日上班好有心理壓力,一下子酸你給你話聽、一下子出公告。我是small potato,不是高層,說搞你就搞你。現在不就都可以講了。」

我問:「你現在講那麼多,怕不怕影響日後機會?」

他嗆我:「不怕。怕他「消失」我嗎?」

我問:「中資還會不會請你?」

他說:「不會。他們應該有個清單,就是黑名單。」

我問:「為何你會在名單內?」

他嗆我:「你們行家正正常常,都無法入境澳門啦。他們應該有個很長的名單。」

我問:「那你會不會回大陸?」

他說:「不要用『回』字,我去而已,我不是從那裏來的,但我不會去了。」

我問:「你不敢去?」

他說:「是沒需要去、不想去。所以敢不敢,已經不關事。」

‥三‥ 「浪費了人生最黃金的五年」

每次問及他的經歷,羅家聰就會搬這句說話出來:「一個分析員不應該被人拿來分析。」但他「被離職」一事,明明受到各大媒體追訪,連他自己都說:「對啊,我都沒想過那麼厲害,訪問可能比黃之鋒還多。」他愈數愈多:「FT、彭博、《紐時》、《華爾街日報》,還有3間德國媒體,有間法國……」不過他堅持做訪問不是「講自己」,「我講的是整個香港的生態變化,焦點不是放在自己身上,是你們這些八卦港媒才不斷問我個人私事」。

「八卦」其實是一種編採的自由。今年42歲的羅家聰,他的故事十分地道,「個人私事」中可見「社會事件」,就像是香港的大事回顧。1998年他於香港大學畢業,畢業時香港正受着亞洲金融風暴的影響,失業率由97年年底的2.5%,上升至98年年底的5.7%。香港步入經濟衰退期,而他念的是公共行政與經濟系。「慘了,整個經濟好差,想說多念一年碩士再找工作。」

99年再畢業,巿况仍未回復,仍然找不到工作。而他發現自己愛好研究,想走學者的路,便決定去念博士。博士畢業,戴四方帽行禮,那一年是2003年SARS,「我的人生真的好被動。理論上我是個學院派,去做Professor,但事實是,2004年澳門大學請我,但人工低到一個可恥的地步,Assistant Professor人工3萬港幣。澳門科技大學同一個職位,一萬七。你薪水這麼低,我難道還要接受?就離開了」。

最後他拿著4個學位,去了交通銀行上班,由財資巿場分析員做起。問他當年加入中資,是否被「中國夢」吸引?他沒好氣地說:「因為只有這間銀行請,所以我就去工作了。」2007年他已獲擢升至首席經濟及策略師,可謂年少得志,但他不這樣認為,「這叫行人止步,做到首席,無法再向上攀升」。頓一頓,羅家聰又拿自己來講笑:「做人做事,最忌諱太快攻頂。登頂就一定回落,我在銀行界就是登頂了,現在不就往下跌,哈哈。」

他直言,在銀行做到中後期,大約佔中那段日子以後,已經覺得自己在浪費青春。一來是工作模式太熟悉,開始覺得沒收穫;二來是佔中後,很多空間加快收縮,「佔中後至今5年,我浪費了我人生最黃金的5年」。他試過找工作,想跳槽,「2014年歐資美資巿場都好差,很多人離開,一直等想回去。稍為有好一點的職位,都擠爆頭,每次面試,跟你競爭的不是香港人,對手是新加坡和倫敦的人」。

‥四‥ 會移民?「走不了,走去哪?」

羅家聰總結:「香港走下坡的程度,與大陸經濟向下滑的時間表差不多。他們是經濟的惡化,我們是制度的惡化,大家滑落的速度很相似。」

那麼會移民嗎?「走不了就要留,我暫時走不了,走去哪?走去『北漏洞拉*』?」笑完後,他認真的說:「我不會送小孩去外國讀書,要走就一起走,一家人共同進退。」

從一個經濟分析師的角度看,他覺得香港「不算太糟」,「零售餐飲比較差而已,但overall只是縮幾個百分比。第四季會差過第三季,現在負三(第三季GDP按季跌3.2%),第四季可能負五、六。但明年第一二季應該差不多,不會更差。」末日博士沒看得太淡,跟政府的算盤有差距。他說,只有國際環境衰退,才會拖累香港,原因是本港經濟的主命脈是專業服務,「外圍(環境)差才會跟著差」。他反問:「現在樓價不怎麼跌、股巿不怎麼跌,為什麼?因為還不算太糟。」

香港不夠糟,人又走不了,便留港好好生活。羅家聰遙距念書,剛修畢第五個學位,那是英國利物浦約翰摩爾斯大學的天體物理學碩士課程。我問:「你讀書為什麼?」他答:「學習囉!認識宇宙呀!」

那認識宇宙之後呢?「繼續賺錢生存,將噁心的事真實地寫出來,做一個分析評論員囉。」他忍不住口,再補充一句:「我現在寫文章比你還多,一星期寫好多份報紙專欄。共產黨找我做訪問,我都會做。」

(訪問最後做了69分鐘)

(本文刊於29/12/2019明報星期日生活)

*不漏洞拉越南語:bắt đầu từ nay/扒頭自𠉞? IPA:/ˀɓɐʔk̚˦ˀ˥ ˀɗɜw˨˩ tɨ̞̠ɰ˨˩ nɐj˧˥/),有時亦作北漏洞拉北漏杜拉[註 1],以粵語讀出,是1988年香港政府越南船民播出的越南語宣傳聲帶首四音節,意思為「從現在開始」。該段廣播講述港府對越南船民已經實施甄別政策,由公營香港電台播出。廣播首尾兩端以粵語說明越南語內容,由已故資深播音員鍾偉明讀出。中段的越南語由一位當時即將被遣返越南南越船民讀出。由於當時播放次數頻密(在整點新聞後播出),在1990年代固定於晚上十時正播放,後延遲至凌晨零時,直至香港政權移交止,此首四音節成為不少香港人能背誦的越南語,而在大眾文化影響下,此四字有時被香港人用作對越南人的謔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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