寓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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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神科醫師,喜歡思考與寫作,愛好騎單車;主要關注「自戀」與「無條件基本收入」的主題。目前沉浸在「拉康」中... 個人臉書專頁「納西斯花園」,個人網站 lincalvino.me 「自戀筆記」

<拉岡思索>「我」從哪裡來?「我」是誰?「我」在哪裡?

關於「主體」、「欲望」與「真實」,聽看看拉岡是怎麼說的。

「我」從哪裡來?

我們應該都知道自己是怎麼來的吧!當然是從媽媽肚子裡來的!或者更精確地說:是爸爸的精子與媽媽的卵子結合成受精卵,胚胎在子宮著床發育成胎胎兒,然後經由分娩從陰道出生來到這個世界。但是有沒有想過:我們意識中的這個「我」是何時出現的?受精卵?胚胎?胎兒?還是隨著身體的出生才浮現的呢?或者甚至更晚?

這其實是很難回答的問題。或者應該說,這問題有各式各樣的答案,很難說那一種是對的,也很難「證明」那一個是對的。我主要是研究精神分析,各家學派光是對於「我」的構造就各自不同,有「本我」、「自我」、「超我」、「客體關係」及「自體」等等各種的「我」,而且彼此之間的對應關係都很難界定。每個學派對於「我」是怎麼來的,基本上是沒有清楚的說明。直到最近一兩年研究拉岡,對這個問題才有了一個令我比較「舒服」的說法。為什麼說比較「舒服」?因為他不一定是所謂的「正確」,只能說他回答了比較多我的困惑,帶來一種方向感,讓我的思考能夠繼續走下去。

簡單的說,拉岡認為「我」是在語言中出現的。 因為要說話,所以有一個說話者和一個傾聽者,在這樣的相對關係下,「我」的意識才因此出現。為了能夠對他者說話,在可能是人類獨有的「想像」能力作用下,出現了用來象徵表象世界的「符號」,而連接這些符號的過程就形成了「語言」。符號與符號彼此之間的關係是流動的,彼此有關或是互相替代,這些符號的組合形成了拉康所謂的「意符鏈」,基本上也就是他所謂的「大他者」。而「我」就是「主體」進入這條意符鏈時產生的一個「空洞」,一個空白的意符。 (註:拉岡這部份有用「集合」的數學概念去「證明」,但解釋這個超過我的能力範圍)

蛤?為什麼是「空洞」的?我不是實實在在的一個「人」嗎?怎麼樣也不會是空的啊!沒錯,你的「身體」的存在當然不是幻想的,空白的是你在意符鏈裡的「位置」。想像一下你要如何用一個不變且單一的符號,在意符鏈裡代表你自己這個「我」?沒有,光說一個「我」沒有說明任何事情,在意符鏈裡你需要很多其他的符號來向別人說明你的存在,例如我是一個「男人」,同時是太太的「老公」,小孩的「父親」,一個「精神科醫師」等等各式各樣的符號堆砌起來,才能夠說明「我是誰」,沒有任何單一的符號或是符號的集合就能完整地代表「我」。

喔!原來「我」是空洞與空白的,那不是蠻悲哀的嗎?其實也不會,正因為「我」是空白的,所以他才可以被填入任何的符號。咦?那「我」可以選擇任何的符號來代表我自己嗎?當然不是,符號並不是任意產生的,它是經由一定的「共識」形成的;意符鏈上的符號的意義雖然是流動的,但因為是彼此溝通的方式,因此需要有「共識」,必須要別人承認,你才能使用這個符號。就像我如果說我是一個「女人」,大家不會承認的,因為看起來不像,即使我偽裝成女人的「外表」,但如果被嚴格檢視時也是會被拆穿的;又如果我沒有經過社會上認同的結婚程序或是形式,我說自己是太太的「老公」,連太太也不會承認;同樣地,我沒有考上醫學系,通過重重的考試認證,我也不會被承認是一個精神科醫師。

因此,我們意識上感覺到的這個「我」,是「出生」在這條意符鏈上的;而這個「我」所進行的思考與思維,也是在意符鏈上運行的;離開了這條意符鏈,「我」並不存在。拉岡稱這樣的「我」是 「主體」在意符鏈上的「異化」;沒有這樣的「異化」,就不會有意識上的「我」的存在。這樣的「異化」發生的如此的早,如此的徹底,以至於我們其實完全意識不到,因而深信意識上這個「我」就等於真正的「主體」,而不知道這是一種根本的「誤認」。

拉岡我們要認識到,「我」深深地嵌刻在象徵的符號裡,一條不斷流動的意符鏈裡,一個你永遠不知道他是誰的「大他者」裡。

到這裡不知道大家有沒有想到什麼?怎麼「我」感覺起來蠻虛幻的,不太真實。

如果「我」只出現在意符鏈裡,也就是一個「模擬」表象的符號世界裡,那「我」是假的嗎?那倒也不是如此,「我」雖然是出現在象徵的符號裡,但應該說是「虛構」或是「虛擬」出來的,但並不是「「虛假」的。虛假是指錯誤的呈現本來的事物,而「虛擬」是指嘗試去呈現那個「真正」的我,但是無法完全呈現出來。

講到這裡,我們常說近代出現的「網路」以及未來即將要出現的「元宇宙」是虛擬的世界,但其實我們的心智從一開始就是在「虛擬」世界裡了!我們的心智一直以為「現實」是客觀不變的,所有人看到的「現實」都是一致的;但是「現實」其實只是符號象徵世界裡暫時的「共識」,並不是恆久不變的。大家只要想想人類過去的歷史裡,關於「現實」的概念其實一直在改變。從「地球」是宇宙中心,到「太陽」是中心,到太陽系只是宇宙眾多星系裡的銀河系裡的一個小星系;從「牛頓力學」到「相對論」到「量子力學」,所謂的「客觀」世界一直在改變。

拉岡認為「現實」只是心智中的「想像界」與「象徵界」交互作用下所產生的,並不是「真實」的;他的「真實界」恰恰就是想像與象徵的「現實」所無法呈現的部份,心智是永遠無法真的進入「真實」。

有很多聲音一直質疑網路世界是虛幻的,好像進入網路世界就會脫離真實世界,對於未來的「元宇宙」更是憂心忡忡,但我一直都不這麼認為。我們原本就一直在「虛擬」之中,我們在網路世界裡看到的心智,與在所謂的現實世界裡看到的心智,其實並沒有不同,只是符號變了;我們或許永遠無法進入「真實」,但其實也永遠脫離不了「真實」,因為「現實」總是與「真實」彼此交纏著無法分離。

因此我覺得不需要因為擔心不真實而抗拒進入網路或是元宇宙,應該要注意的,是符像世界的大量與快速的改變會對人類心智帶來什麼的影響?「我」處在一個不斷膨脹與快速變換的「大他者」裡,要如何確定「我」的存在?也就是「我是誰?」

「我」是誰?

因為「我」本質上是意符鏈上的一個「空洞」,為了確定自己是誰,我們在成長的過程不斷在這個空缺上貼上各種符號來代表自己。大家可能以為有些符號是自己選擇的,有些符號是被他者「貼上」去的,然而實際狀況可能不是這麼單純。

在拉岡的想法裡,生命初期需要依賴他人照顧的挫折經驗,導致我們一輩子不斷在猜想「大他者要什麼?」。這源自於嬰兒需要母親時但母親不在,挫折的經驗迫使他「想像」母親除了他還有其他的欲望;為了得到母親的愛,他因此不斷追問「母親要什麼?」,想要滿足母親的欲望來得到愛。這個問句在經歷了伊底帕斯期、放棄完全擁有母親之後,轉為無意識中的「大他者要什麼?」。也就是說,你可能在意識中認為自己想追求的,其實可能是無意識中想像的「大他者的欲望」。

但無論這些符號是自己選的,還是他者貼上去的,我們確實需要這些符號來確認自己在意符鏈裡的位置,否則會感到迷失與不確定感;然而,無論是那一個符號,甚至是多個符號,都無法代表完整的「我」。有人會找到並認同了某些符號,一輩子依照著這些符號而活;這樣可能活得很踏實,但卻放棄了其他的可能性。有人可能被他者貼上了不是自己的符號,沒有覺察或是卻無力掙脫,壓抑地屈從在符號下;有人可能一直找不到屬於自己的符號,為了追求「大他者」的認可,追逐著當下不斷變換的流行符號而迷失。而在現代資訊量爆炸且快速流通的情況下,「大他者的欲望」變得更為善變且不可捉摸,追逐它註定了是一條沒有結果且充滿失落的不歸路。

而可能也是因為這樣,我們總是不斷地在追尋著所謂的「自我」,但總是失落,因為你能夠在意符鏈上追尋到,永遠都是一個空缺。

那麼,「我」要去哪裡?

「我」要去哪裡?

如果「我」只能是意符鏈上的一個空缺,而「大他者」又是一個不可捉摸的對象,那「我」要做什麼?「我」要去哪裡?

拉岡主張,我們必須要認清並接受「主體」在語言中的根本的「異化」,因為已經回不去了,如同你回不去母親的子宮裡一樣;但於此同時,我們依然不能放棄對於「真實主體」的追尋。

啥?這不是互相矛盾嗎?都說回不去了,那是要追尋些什麼?

這時候要回到前面提到的,拉岡所謂「真實」的概念了!拉岡所謂的「真實」並不是我們一般以為的「現實世界」,也不是我們經驗中的「物質世界」,而是我們的「想像」與「象徵」永遠都無法完整呈現的部份;然而,雖然「真實」是無法呈現的,但卻是支撐「想像」與「象徵」存在的基礎。這很抽象,有一個學者舉了一個有名的例子來說明這樣的情況:「真實」就像甜甜圈中心的那個空洞,甜甜圈本身就是所謂的「現實」;中心的空洞看起來什麼都沒有,但是沒有了那個空洞,甜甜圈就不是甜甜圈了,而是一個麵團。還有另外一句話來形容「真實」也很傳神:「真實」代表的空洞並不是「什麼都沒有」,而是「什麼也不是」。我個人認為這句話很接近佛學裡「空」的概念。 拉岡認為我們是無法真正地進入「真實」,那其實就是毀滅。我覺得有點像是日本漫畫「鋼之煉金師」裡的「真理」,試圖進入「真理」中的事物都被吞噬無法逃出。或是像天文學裡的「黑洞」,我們可以觀察黑洞,但無法進入黑洞之中,在黑洞裡我們所知的所有物理定律都不存在了,一切物質都消失了。

因此我們能做的,只有不斷地逼近「真實」,在它的邊界上窮盡它的可能。這裡也讓我想到海德格的哲學概念:「真理」是既「遮蔽」又「開顯」,而正是「遮蔽」才能「開顯」出真理。我們永遠只能呈現部份的「真理」,真理的追尋雖然無窮無盡,但絕不是徒勞無功。

那要如何知道我們是往「真實」前進呢?拉岡說:「欲望是通往真實的唯一道路」、「唯一的罪惡是,在欲望上讓步」。這是什麼意思呢?這要從拉岡如何看待「欲望」來理解。

如同「主體」在語言中的異化,「欲望」也是主體的「需求」在進入語言時異化成為「要求」的結果;「需求」可以被滿足,但是「要求」無法被完全滿足。因為主體「要求」的客體對象,同樣因為在意符鏈裡的異化而永遠失落了,「要求」因此無法回到可以被滿足的「需求」。於是,「欲望」永遠在「需求」與「要求」的落差之間往返,無法滿足。(話說我有點擔心,那一天人工智慧也被內建了一個類似的無法滿足的欲望落差,會不會變得真的就像人一樣了?)

換句話說,「欲望」雖然永遠無法滿足,但它會不斷指向「真實」,因為「真實」不斷告訴「欲望」:你不是真的。

那拉岡的意思是我們要不斷去滿足欲望嗎?不是的。恰恰相反,拉岡是說「不要在欲望上讓步」,而不是「不要對欲望讓步」。朝向「真實」前進,並不是「滿足」欲望,而是去追問「欲望是什麼?」,要從「我想要...」轉變成「我想要知道...」

例如你出現一個欲望是「我想要一支新手機」,並不是就去買一支手機來滿足它,然後就結束了!這樣並沒有朝向真實前進;而是去追問「為什麼我想要一支新手機」,是有新的重要功能?還是因為新手機比較流行?比較炫?或是能提高自己的身份價值感?然後一直追問到你無法繼續問為止...

大部分情況下,我們其實很少「追問」,多數的時間是在想著,要如何做才能滿足欲望。

有人可能會問:買個東西有需要這麼累嗎?買得起就買,買不起就算了啊!這麼說其實也沒錯,但問題是「算了」真的就算了嗎?沒有喔!我們還是會不斷浮現出新的欲望,就算你很想克制自己的欲望,「大他者的欲望」也一直引誘著你,無數的廣告與口號總是不斷的提醒著你的「欠缺」,只要購買與擁有你就會滿足。

沒有去追問自己的「欲望」,就會迷失在「大他者的欲望」:一個其實並不存在的欲望,一個被「想像」出來的欲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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納西斯花園-關於自戀世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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