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裕棻《浮生草》書評：悲涼的煙雨，又或者是光（下）

撰文：Solaris

現世悲涼

上週提到柯裕棻高明的文字與意象運用能力，而這和她經常討論的母題有所連結：對於現世的悲涼之感。在潮濕冰冷的城市襯托下，人物於是顯得格外淒涼。倏忽之間，他們看透了人世的泡沫幻影，在作品裡愁苦地生存。

〈風雨〉是關於一座貴族幼兒園在狂風暴雨中放學的故事，小女孩好不容易等到父親來接她，怕得嚎啕大哭，父親也濕紅了眼；但就在父親開著賓士車離去後，那位陪伴小女孩的女老師才一身狼狽地騎著摩托車離開。兩種截然不同的人生對照，在作者的刻意安排下，酸苦地上演著。或是妖豔的女子和中年男子在〈燒餅夾蛋〉中的互動，男子以色情笑話侮辱女子，她卻巧妙要求男子請她吃一份燒餅夾蛋，揭了男子缺錢的瘡疤。兩主角現實裡各自的悲戚，血淋淋呈現在讀者眼前。〈小男孩與絲襪〉一篇，無邪的小男孩不禁伸手觸摸女子黑溜溜的絲襪，第一次受到欲望的啟蒙，一旁坐著的大嬸卻是嘿嘿地笑了，「是理解也是憐憫的笑」，戲謔中暗藏著的，正是對人生的透徹理解，並且深諳它的醜陋與殘破。

有溫度的書寫

柯裕棻所書寫的悲涼，有張愛玲的影子，但兩人的感懷到底是不同的。後者是以華麗的詞藻、斑斕的色調為鋪陳，對照出曠野般一望無盡的蒼涼；前者的背景則是濕冷的島國氣候，著墨於炎涼世態、無常人生，文字風格一如筆下的城市，煙霧繚繞中暗藏一把冷刀。但無論如何，張腔的確影響了柯裕棻，這在她對張愛玲的讀書研究可略知一二。

柯裕棻並非全然專注於書寫淒涼之景；生活中的小確幸亦是主題之一。〈熱包子〉、〈奶油麵包〉、〈浮光〉均為佳作，幽默的敘述口吻下是城市的另一種樣貌：光線充足，溫暖一如融化的奶油。

〈熱包子〉講述初出社會打拚的年輕男子女子，中午偷空吃包子，稚氣的對話裡是不著痕跡的甜蜜。〈奶油麵包〉裡的年輕麵包師傅與女店員的一來一往令人會心一笑。〈浮光〉則是描述大學圖書館裡的情侶，在某個瞬間展現對易逝的愛情的堅定不移。柯裕棻利用鮮活的用詞描摹場景，專注於書寫人與人之間的對話互動，並捕捉兩人最細膩的情緒波動，以及對話互動所帶出的深意。作者處理不同題材的功力，此處可見一斑。

閱讀寫作兩三事 

身為學者，柯裕棻經常與晦澀的文本週旋，也不免會以更超然的角度，觀看書寫與閱讀。《浮生草》也紀錄了她從事文藝活動的自我剖析，包括閱讀張愛玲、班雅明的心得，或探討寫作之事，例如〈蜷曲的旁觀者〉、〈相片與記憶〉、〈寫作和閱讀的議題〉。這些深刻的自我挖掘，除了是一種紀錄，更是作者在錯綜複雜的文學密林裡，踏出的那條幽幽曲徑，向讀者指明天一條探勘文藝的道路。

在台灣文壇，柯裕棻絕對是其中佼佼者，她的文字功力與書寫主題都值得讀者深探。文學是一座茂密的森林，讀者不免會在其中迷路；但只要沿著《浮生草》踏出的那條小路，讀者終將走到――那個最澄淨的自省之地，那個「秘密對著天空敞開自己的湖泊」。（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