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借之
李借之

暂居地:波士顿;社科、数学、文学

公路拍案惊奇

一、凤头部

想看懂这篇文章,需要明白以下三点:

1、我们其实是看不到实实在在的历史的;

2、人类对于虚无的理解可以被写成一部《人类虚无史》;

3、这部历史也可以被看成是某种程度的不实在。

弄明白以上三点,我们就不难发现,这三点可以不断重复下去,循环往复,遥遥无尽。它构成了人类历史上第一个永动机,发明人是东汉时期的科学家张小平。

令张小平声名大噪的并不是永动机,而是候风地动仪。自打他研究出这勘测地震的仪器后,大汉境内哪里发生了地震,他都可以在第一时间知道。

二、熊牙部

几天以前,我和孔猫儿坐同一辆巴士从底特律前往圣路易斯,路上我们说了很多话。她告诉我她其实是孔子的第八十代后人。凭我对她的了解,此人的话只能信一半。所以,我猜她是孔子的第四十代后人。孔猫儿大学毕业后皈依了基督教,后来进入美国某个高等研究院进行历史学研究,此次是来底特律进行考古挖掘的。这些东西我不知道怎么只信一半,所以就权当她说的是真的。我坐在巴士的第一排座位上,只觉得黑人司机好似被抛光过的大脑袋亮的有些扎眼。只要孔猫儿出现在我的旁边,世界就开始不清不楚。此时,她又问我想不想听关于地动仪的故事。

孔猫儿讲道:“张小平发明地动仪的时候,并不知道自己究竟做了些什么。那一天,他把最后一个金属龙镶嵌到院子里的铜柱上,突然忘记了眼前这个黄澄澄的大家伙是干什么用的了。阿平抚摸着金灿灿的龙首,以及它口中寒光四射的圆球,陷入了一阵可怕的迷茫。那是永建五年,距离他正式发明地动仪还有两年。留给张小平的时间不多了。”

整个巴士上面只有我们两个亚洲面孔。车里人不多,尾部有一个厕所。我坐在第二排,可以清楚地听见厕所里面尿液击打马桶壁的声音。在厕所旁边坐着一个肥胖的白人,手里拿着一个苹果啃得津津有味。孔猫儿发现我在往后看,于是也把头往后扭。那个白胖子穿着一件军绿色的短袖,三层下巴长成鱼鳃模样,蓝色的大眼睛和黄色的卷长毛别扭地蜷缩在一起,一张大脸仿佛是梵高的手笔,在满不在乎地慢慢旋转。

“那时张小平五十二岁,看上去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老人。虽然小平是个顶厉害的人物,他却无法知道自己还有九年可活。作为伟大的数学家,九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尚可开辟出一片新天地。不过,三十岁后,人的智力不断下降。到了五十岁,他会把积分号看成高音谱号,把欧米加和空集符看成男女性器。小平有自知之明,所以他上书朝廷,告诉圣上五十岁后还在从事科学研究,就像在更年期后做爱,当爱好偶尔来一次无可厚非,要是当成任务,那可就要了老命了。圣上觉得有道理,就罢免了所有的集曹、计相、主簿和部分太史令。此后,小平没了公务,开始用尽心思打造候风地动仪。在他完工的时候,他的脑子突然间体会到了阳痿的感觉:世界变得昏昏沉沉,一切关于工程学方面的知识都不翼而飞,一切关于这巨大机器的目的、原理、材料和结构都在一瞬间烟消云散。他摸着龙头下面的蛤蟆,皱着眉头,口中喃喃道:“来,小傻逼,给老子呱一个。”

“故事不可以乱讲。按照官方的,或者说历史学主流的说法,张小平可是科圣,文理全才,响当当的人物。你可不要胡扯。”我说道。“别忘记我是干什么的。我是一个研究历史的,信我的没错。” 

“oh me-an!”孔猫儿正说着,一个黑人突然间冲着电话叫起来。我忙说道:“傻逼昆仑奴!这些人总是喃喃自语,比那些腐臭的阿三,偏激的绿绿,粗鲁的毛子,猥琐的东南亚猴子,太监相的棒子和不争气的色目人都恶心。他们…”

“张小平解开第一个微分方程的时候,才二十岁。按照历史,当时的世界上没有微积分,所以官府的人不相信他可以解出来。那时候的中国人可以夜观天象,不少有识之士窥得天机,说微积分的发明需要等到十七世纪,由两个和张小平一样聪敏多智的人发明出来。不过,很多历史都是假的,比如说历史记载,中国人在商周时期就发明了毕达哥拉斯定理。中国人到十三世纪才知道什么是定理。所以,我们也没办法说微积分就不是小平发明的。在他声称发现了微分方程的解法之后,小平理所当然的被视作一个骗子,被逼无奈,只好去写文章。他立下大志,以后一定要搞出些肉眼可见的伟大东西,让全国人记住他。”

孔猫儿说这些话的时候,我的眼一直是斜着的,是为了看那个乱嚷的黑人。现在正是夕阳西下的时候,暖色的光透过窗户打到黑人高翘的鼻翼,塌陷的鼻梁,亮黑的额头,磨砂黑的手和油光光的嘴唇上。他还在说着什么,突然发现了我贼溜溜的眼睛,于是就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此时,我突然理解了狂人日记里“赵家的狗看了我一眼”是什么感觉。不过我明白,这怪不得他,是我先看的赵家的狗。不管是谁先看的谁,现在都是一个尴尬的境地:为了面子,我们谁都不肯先移开目光。“昆仑山下昆仑坞,昆仑坞下昆仑奴”,我口中一遍遍念叨着,希望可以让他看向别处。他真的丑,丑得一言难尽,丑得安之若素,丑得大开大合,丑得数典忘祖,丑得根深蒂固,丑得不言而喻。

三、猫舌部

官方历史告诉我,中国人第一次发现了毕达哥拉斯定理。但是孔猫儿说,历史学家只是在某些书中看到了商高说勾三股四弦五可以组成一个直角三角形。商高究竟知不知道那是标准的直角三角形,知不知道有乘方开方这一说,没人清楚。而把毕达哥拉斯定理命名为“勾股定理”,只是因为商高给出了一个特例。这样的话,余弦定理也可以叫勾股定理,整个几何学中会有千万种勾股定理。孔猫儿不研究商高,不研究数学,但她希望商高真的证明了那个定理,甚至发明了线性代数和解析数论。不管真假,那将是一个令人振奋的结论。

“面对着眼前的庞然大物,张小平决定要搞清楚这究竟是什么。他自己确信自己曾经发明了三次方程的求根公式,后来发明了微积分,解开了微分方程,还发明了浑天仪帮助街坊邻里算命。当然,这只是他这么认为,历史不敢这么记。他求的只是心中的平静,没有必要去说服史官,说服天下人,说服英国皇家学会和那两个不可一世的大学问家,就像你没有必要这么看着那个老昆仑奴。”猫儿说到。

“我偏要像看着他。我看那就是个王八蛋。之前我政治正确的要死,现在烦那些人烦的要死。”我的眼睛摆脱了那张黑脸,看着眼前的孔猫儿。不知是因为黑人的衬托还是她比大学时更加漂亮,我此刻打心里觉得她五官安排得实在是恰到好处,大眼睛时不时泛着光,让人看一眼就不再想看别处。她说:“那昆仑奴的确不怎么漂亮。不过,像罗丹说的,世界上不是缺少美,而是…” “而是缺少比他丑的人。”我讲道,把孔猫儿逗笑了:“总之,没必要和那僧祗人较劲。当时是东汉永建年间,张小平并不知道人可以长成昆仑奴这个样子。他只知道,此时挽回自己记忆的唯一手段,就是锯开那该死的铜质仪器,看看里面究竟是何方神圣。”

“生活在此时此刻的人,都有很强的历史观念。大多数人相信决定论,最起码相信决定论的预设。大家认为人们走过的每一步,都会牢牢印在时间的柱石上。柱石写着小平发明了地动仪,那他便必须发明地动仪,义不容辞,刻不容缓。”

坐在我们后面的是一个美国白色青年人。他胡子比头发多,下巴狠狠得撅起来,有头牛拉着就可以来耕地。此外,他的眼神里有一种独特的凶狠,一看就是一个种族主义者。这简直是一张我心目中完美的“混蛋”的脸。车里有十来个人,我每个都看不顺眼,于是索性就不往后看了。“众所周知,历史有很多种讲法,故事也一样。至于张小平如何搞懂那是候风地动仪的,有诸多解释。较为不可信的一种是,小平拿来了一个朱红色的大锯,把镶着龙首的铜柱从中间锯开。”孔猫儿说着,解开了衣服最上面的一颗扣子。 

她的胸口之前纹着九条龙缠成的毛线团,现在却不翼而飞了。如果把那小小的毛线团看成一幅画,我必须说它的笔触是粗糙的,但是却充满诗意。如果用指尖划过她嫩白的锁骨,痒痒的感觉就会瞬间填满身子,令人热泪盈眶,仿佛回到可望不可追的青春岁月。然而此时这一切都不复存在,她也不会承认曾经有过类似的纹身。也许就是某天一觉醒来,九条龙缠成的毛线团就再也不曾出现在过这个世界上,我们那些金子般的记忆,也随着秋风飘向注定无法再现的时光。“小平从铜柱的东侧切开了铜柱,然后发现那里有一根金属杆,直插到地下。金属杆连接着地震波传感器,铜柱里面的屏幕上满是数字。突然,屏幕变成了红色,显示出了一行大字:陇西地动,六点三级,震源深度三公里。接着,西北边的一个龙首突然张口,口内的球就掉到了蛤蟆的嘴里,发出 ‘叮’的一声。小平着实吃了一惊。他的确是当时天下最聪明的人,但再聪明也只是会解常微分方程,偏微分方程还不太行,更不可能发明如此复杂的精密仪器。即便是历史确认他发明了这些,小平也不好向帕尔米里和米尔恩解释。理性压过了他的好奇心,他缝起了锯开的口子,说:’我什么都没看到。真的,什么也没有。’ ”

四、鸡手部

路面有些颠簸,西边的火烧云越来越暗淡。我回忆起我大学期间因为孔猫儿和一位同学大打出手。他是班里马哲学的最好的人,喜欢坐在学校的天台傻笑。有一天,他把一个蓝色的气球装满水,从二楼扔了下来。孔猫儿被从天而降的大球砸中。大球瞬间破裂,她像一个刚上了釉的唐三彩半成品,湿漉漉地站在我的眼前。水一滴滴地从她蜷曲的发梢坠落,掉进她浅紫色毛衣的花纹里。釉就这样渐渐涂满猫儿,她的形象在我的心里也在这几秒钟内一步步趋于完美。她睁开眼睛,我在那一对眸子里看到了久违的彩虹。马哲好的人被我放狗追了好久,直到我的狗跑死。

“这不是张小平第一次失忆,但确实最重要的一次。夜晚,他坐在府邸侧房的房顶上,看着院内的地震预测仪和远处的缕缕炊烟,不禁回忆起了设计浑天仪的那段日子。那时他还年轻,尚不曾因为失忆而苦恼。三年了,每个清朗宜人的夜晚,他都会躺在自家屋顶上,把左腿搭到右腿上,看着天上的星星。大多数时候,他都会在一刻以内睡着,这也是为什么这个天才需要三年的时间才得以收集全所有的数据。在为数不多的清醒的夜晚,小平记录着星星的移动方位,小心地把它们标注在自己的天球模型上。三年后,他自信已经掌握了基本的规律,于是就开始用竹篾制作小浑天仪。小平发明微积分之前就应该明白,天体大概都是球形的,他们在真空中的运动轨迹呈椭圆。于是,他的“小浑”仪的中心为太阳,水金地火木土在同一平面内围绕太阳旋转,月球绕地球旋转,而北斗七星、半人马座等等天体也都在围绕着太阳以一定速度旋转。小平并非赞同日心说,也不知道什么奥卡姆剃刀。他只是敏锐地发现以地球为中心的设计可以省去很多恼人的齿轮,这样一来他就可以剩下更多的钱去花房买笑。

小浑试验无误,接下来就是真正的浑天仪了。那时候人们认为宇宙像一个鸡蛋,地球是鸡蛋黄,浮在由气组成的水中,而天体则在蛋壳上跑来跑去。小平觉得实在没有必要打破大家的共识,于是浑天仪就被设计成了一个大球,球心是我们的大地,各种天体在球面上运动。仪器旁边有龙首不断向下滴水,推动着整个宇宙的演进。”

现在已经是八点了,天还没有黑。西边的天变成了浅紫色,像孔猫儿曾经涂满腮红的双颊。公路边的玉米田变成了树林,树林高处的小隼飞回了家。车后面的人们在走动着,翻滚着,就像浑天仪上面的一颗颗小星星。那个黑人走进厕所,激流冲刷金属板的声音从车后面传出来。撅下巴的白人偷偷跑到厕所旁边,拿电脑录下尿尿的声音,打算做成音乐。就在此时,车子为了避免撞到一只青蛙突然向右转,整个车差一点翻过来。马桶里的东西报复性地横冲直撞,堵住了黑人的眼鼻口;种族主义者摔倒在地,电脑从手中飞出;我扑到了孔猫儿的两腿之间,听到了机械咔啦咔啦和水珠滴答滴答的声音;种族主义者的电脑重重摔在地上,细小的齿轮和龙首撒了一地,惊醒了口中含着苹果核的白胖子;胖子嘴一张,苹果飞出了窗外,掉到了马路上青蛙的嘴里,发出了“叮”的一声脆响。

五、牛乳部

“车歪了,车里的东西却还径直往前走。一切都因力才会改变,一切果都有因,一切因都可推出果,小平不会不知道这个道理的。”孔猫儿整理了一下衣服,伸出尖尖的舌头,滋润了一下薄嫩的嘴唇:“第二次实验在三天后。锯开铜柱前,他从来讨债的伊斯兰教徒那里得知陇西三天前的确发生了地动,死亡人数不多。那时的人们认为自然灾害是老天对人的警示,也就是说,所有的天灾都是人祸。后来的统治者发现这样并不讨巧,于是喜欢把所有人祸都归结为天灾。相传尼安德特人就是这么灭绝的,可是没有任何证据。我曾经有一个尼安德特人朋友,后来他被做成了标本送进了博物馆,这种传说就从历史里被彻底抹去了。地动的消息对小平的震悚肯定要大于对皇帝的,这更坚定了他探究铜柱的信念。小平拿来了锯条,从铜柱的西侧割出了一个方形的大洞。他移开铜板,看到了一个巨大的鸡蛋。敲碎硬硬的蛋壳,眼前出现了一个淡蓝色的球体。它晶莹而深邃,有时光芒万丈,有时死气沉沉。它的美任何画官都不可能描述出来。透过球体纯洁表面反射出的光,小平看到了自己:黑脸,翘下巴,鱼鳃,淡蓝色的眼睛。一瞬间,小平觉得这件伟大的物什就是一个隽永的隐喻,喻体大概是人类多变而又脆弱的灵魂。”

上大学的时候,孔猫儿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艺术家。她会把见到的很多事情都拍下来。有一天她告诉我,电影是文学、音乐、美术、摄影、雕刻、戏剧等等艺术形式的综合体,故拍东西才是最值得搞的艺术活动。她还说,拍下来的材料在法庭上是最好的呈堂证供,而未来的历史学的、研究也将会大量依赖于视频。后来,随着CGI的普及,猫儿讨厌起了视频,曾经的艺术家变成了历史研究者。“浑天仪建造完成后,被送进了宫中。小平在宫中向圣上介绍的时候,演示了水星的运动轨迹。按照计算,水星每绕地球一圈,近日点会…”

 “你是想告诉我,小平发现了水星进动问题还是他解决了这个问题?”我问。

“都没有。他只是演示,反正没人看的懂。在天文方面,小平就是举世无双的天才。他当然是孤独的,所以无视整个时代,更无视历史。那个时候人们不但不懂天文学,还经不起艺术的惊涛骇浪。他们的概念里甚至都没有“艺术”这个概念。所以当小平坐在屋檐上审视着自己璀璨的人生,看着眼前神奇的浑天仪,想着和未来神秘的候风地动仪时,竟然找不到一个词来概括它们。他看着硕大的浑天仪在水珠的推动下慢慢演进,发出了一阵傻笑。”

说完,猫儿从包里拿出一个带着口球的木雕小人,看样子年代十分久远。她说这是小平做出的第一代指南车上的指路仙人。我仔细端详了一会儿,发现这是个手动的指南车。那时候这种发明不少,像手动的温度计,手动的体重秤等等。至于它们到底是不是出自小平,就众说纷纭了。作为一个严谨的学者,猫儿不便对未知之物发言过多。于是,她继续给我讲那件仪器的故事。

六、猪肚部

“小平双手捧起那个巨大的蓝色球体,看到了自己的前世今生。透过晶莹剔透的表面,他看到了微小的洛阳城。洛阳城东边的一间大宅子里矗立着一个被切开的铜柱子,柱子上有雕工精细的龙首;柱子旁站着一位个子不高衣衫不整的老头,手中拿着蓝色的球念念有词。那蓝色的球里面还有一个洛阳城…关于这个大球有一点需要说明:小平看到的所有东西都是二维的俯视图:这大东西的表层是一个完美的球面。不过,不管是象征着地表的黄绿色区域还是象征海洋的绿色区域,都是半透明的。仔细看去,任何一个人或者物都仿佛从地心而来。地心代表宇宙创生之时,而越贴近现代,就越靠近蓝色大球的表面。没有任何历史表明小平知道这是一个不断生长的四维球,只是他确确实实找到了球上的自己,以及在那个奇异世界里面的蓝色球体。通过这些,他察觉到这一切都像是一个嵌套,此时他所在的伟大天体也正在一个失忆的老头手里苟延残喘。一切从微缩中来,到无限中去,慢慢无穷,永无止境。”

七、驴屌部

孔猫儿喝了一口水,看向大路尽头的点点灯火。此时我才注意到,她的容貌也在不停变化。此时她的头发是亚麻色的,清瘦的脸庞让人忍不住上前摸一摸。我看到她的眼睛澄澈无比,隐隐约约反射着路尽头的人烟,那是此刻我们存在的最好证据;而她蔚蓝色的眸子,也美好得如一个关乎我们灵魂的隐喻。

“一本失传的书中记载了这样一件事:张小平拿出中医用的针,照着洛阳城的西边就扎了下去。紧接着,他在来讨债的高丽人那里听说,就在他扎针的一个时辰之前,陇西地震了。接着他又扎向了倭国,于是就从进京的使者那里了解到倭国在两千年后发生了地动,海水都震到天上去了,沿岸的居民商埠核电站都遭到了毁灭性的破坏。小平知道了这些,满意地点点头。他明白,此时也有一个脑子阳痿的老头正在看着他,正在看着我们赖以生存的这颗伟大的蓝色的球体,决定下一针扎在哪里。至于那个老头,以及拿着老头所在星球的老头是不是全知全能全善的,小平打算交给一千多年以后的人去处理。此刻,他深情地吻了一口手中宝蓝色的大球,把这颗宝石放进铜柱子里,封了起来。吻上去之后,大球又一次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那上面再也没出现发明微积分的人,再也没有出现真正的地动仪,再也没出现刻着勾三股四弦五的石板子,也再没出现过菊石、恐龙和这本记载一切的古书。”

“我知道你全都是在胡说。”我看向孔猫儿:“所以在你的心里我们所谓的历史,所谓的过去,都是这么随随便便的吗?”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你所知道的可以很多可以很少,全看你怎么安排。通过努力,就可以知道很多,通过天赋,我们就可以直达永恒。那本失传的古籍里还记载了一件事:半夜,小平偷偷拿出了蓝色的大球,冲着它许愿道:’希望我们可以拥有昆仑奴那样的肤色。’ ”

 “后来呢?” “后来的事情我也不知道,不过从那以后,夏天被晒死的人数明显变少了。”

我思考着孔猫儿说的话,似乎是记起了我黑色皮肤的岁月。但那种可怕的念头转瞬即逝。我狐疑地盯着笑语盈盈的孔猫儿,期待着她灵活机巧的口与舌中究竟可以再吐出些什么来。

“张小平隐隐觉得,这蓝色的大球可能是浑天仪孕育出来的鬼胎,于是就把地动仪和浑天仪都销毁了。这也是为什么后人根本无从知晓它们的具体样貌。小平又坐回到了屋顶,看着每天的日升日落,云卷云舒。他是一个渴望追求永恒的人,于是他发明了很多永动机,有的像达米安赫斯特的《一千年》,有的只有一句话:我对你所说内容的相信,必须依赖于你对我对你所说内容的相信。小平看着他发明的永动机在脑海里向着无穷进发,渐渐觉得生活的底色越发灰暗,幸好还有那一点点浅蓝色的虚无与荒诞可以陪伴自己。面对自己的故事,他知道的也不多且不全,因为他看清了过去的无限种可能。他停止去相信,放弃一切关于身份的思考,把口球含在嘴里,安安稳稳缩在西鄂县城的一角。小平用了九年的时间做成这件事。此后,世界不再与他发生关系,他的思想就像燃尽的纸化成了灰,飞舞着飞舞着,就不知了去向。”

八、蛇足部

我又环顾四周,看到了高贵优雅的昆仑王子,富态端庄的色目奴才,黄皮肤黑头发的种族主义者,和下巴翘的高高的张小平。它们都安静地坐在我的身后,气氛像极了开庭后的法院。然而此情此景此人不值得被审判。我惊恐地看向我的辩护律师,沉鱼落雁的孔猫儿小姐。

“最后,我还想说我看到过的另外一种解释。小平从北面切开了铜柱,发现里面什么也没有。他是一个爱吹牛的纨绔子弟,曾向皇帝夸下海口说自己发明了可以预测地动的机器,以求立功封侯。他在各个城市成立了驿站,养了一群上等好马,并请人设计了测算行程的计里鼓车。哪里发生地震,当地驿站便会派专人将消息送回京师,一定要抢在官方信使之前。如果官方信使走的太快,他们就会在途中设置障碍,让官府的马失了前蹄。小平家道中落后,便拆毁了这欺世盗名的封侯地动仪,然后说自己对地震的预测全都基于一个伟大的数学定理。他把这个定理卖给了皇帝,卖了一千两银子。据统计,小平的驿站在营业期间总共跑死了两百匹好马。所以这个定理可以被命名为费马大定理。小平拿了银子后很快就糟蹋光了。宫里的人反复询问,他却讲不出费马大定理究竟该怎么证明。被逼无奈,他说出了真相。皇帝一怒之下把他锁在了骊山上,然后打算做一只机器鸟,日夜啄食他的肝脏。可惜,当时天下只有小平可以做这样的器物。所以皇帝便做了一千两银子的预算让小平自己打造木鸟,造完让它啄自己的肝脏。就在大鸟完工的时候,皇帝突然意识到小平没必要死,因为自己并没有支付做木鸟的一千两银子。被释放的小平认清了世事无常。他停止去相信,放弃一切关于身份的思考,放飞了已经完工的木鸟,把口球含在嘴里,安安稳稳缩在西鄂县城的一角。”

九、豹尾部

“别的,我也就不知道了。总之,我们还是应该相信一些东西的。”孔猫儿说着,露出来摄人心魄的诡笑。此时天全黑了,车里一片寂静,车外下起了小雨。我回头望去,看到身后人们的脸在不断变化。隐隐的,我感觉有水滴落在我的脸上,清凉,温柔而有内涵,仿佛可以推动身边的一切。它碰到我的时候,还会发出“叮”的一声响,清脆无比。

孔猫儿之前提到,一共有三种构建世界的方法:通过机械师的手;通过政治家的嘴;通过史学家的眼。这句话在我脑子里挥之不去,因为她说的和我意料的大不相同,可我确信这一切皆已无法挽回,就伸手摸了摸孔猫儿滑嫩的胸口和凸起的毛线团纹身。她把头枕到我的腿上,合上了总是水灵剔透的双眼。我看着远处遥不可及的光点和背后不断陷落的公路,抱紧了孔猫儿。巴士继续朝着圣路易斯的方向行去,仿佛那只两千年前的木鸟,正在飞向茫茫无边的黑暗。

2019.08.03 

李借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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