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借之
李借之

暂居地:波士顿;社科、数学、文学

虚构 | 下不为例

“这部电影是我送给她的礼物。 ”

“你觉得她会喜欢吗?”

“不确定。我知道她喜欢电影,却不知道她喜不喜欢演戏。”

“你经常送给别人这样的礼物吗?”

“没有,这是第一次。上一个六月,我们在树林里的时候,我就想送她这样一份礼物。我还给她写了一封三行情书……”

“导演还写这个嘛。”

“该写还是得写。反正写完也没有送给她。后来,我就想到了这一份礼物。”

“你的情书是怎么写的?”

“我想拜倒在你的石榴裙下

仰视你

走光的样子”


“是不该送给她。”

“是。”

“那你后来又是怎么想起来拍这一部片子的?”

“那天我们骑着马走进了雅安的山区……”

“介绍一下你这部片子的内容就好。我不太懂你究竟想拍什么。”

“哈,要知道,让一个艺术家解释自己的作品是一件极端残忍的事情。”

“我是虚心求教。”

“好吧,这个小片子呢,是我在骑马进入雅安山区,看着她的帽子上的竹蜻蜓的时候想出来的。她叫陈统台,是我上个夏天见到的最奇怪的人。”

“又来了。”

“那我直接说这个片子。你要做好心理准备,这个短片不是那么容易说清楚的,但它却乎是一份礼物。”


“看你们这服化道,是文革题材吧?”

“没错。我们这一套红卫兵的衣服是从鹊华城南山区一家破烂衣服厂定做的,是给女主角穿的。女主角当然就是阿台,虽然我们已经一年没有见了。她在片子中饰演一个红卫兵。”

“讲了什么?”

“讲了我们两个人穿越茶马古道的事情。也没有什么事情。”




“一年前她从云南普洱出发,顺着茶马古道走进了藏区。她说她是从一个叫鹊华城的小地方来的,没有什么固定的工作。后来她路过了一片麦田,我看到她从田埂里穿梭,像一条大鲶鱼。接着她把头发散在风里,嘴里嘟嘟噜噜地讲了一串话,像是一个业务不怎么娴熟的大萨满。那一刻,我就想送个她一个礼物,只不过没有想好是什么。现在我知道了,这部电影需要从雅安开始拍摄,因为那是国宝的故乡。”

“嗯?国宝?”

“我说熊猫。”

“你接着讲。”

“她会用头蹭你的肩膀,像一只猫。有一天星星很特别,她说她曾经去过一颗,然后给我写了一首诗,劝我好好说话。”

“你是该好好说话,不过也许你们艺术家讲话都这么有意思。

你能告诉我你们是怎么认识的吗?”

“我在片场,企图拍一部历史题材的电影。她穿着一身军装来试镜,蹦蹦跳跳像一只青蛙。我觉得她的眼眸很有历史感,于是就认识了她。”

“乱七八糟的。”

“可不是吗。”

“好吧,那我请问你,你觉得什么叫有历史感?”


“就是,肏,别问了,反正你没有。”

“好吧。那部电影是什么历史背景呢?”

“文革。”

“文革?”

“你看我们,还能是啥?”

“那,你们是通过拍这部电影才认识的?”

“也不全是。那个六月,我们在茶马古道上的一个藏族小村里一起喝了一口奶茶。我趁着黄昏走进了这个悬崖边的村子。那天白天阳光很烈,天上一片蓝。黄昏的时候,两朵云飘了过来,围在太阳面前,把自己搞得通红。站在这个村子边缘,你就会看到上百米高的峭壁和远处来时的道路。我把自己的小红马拴在茶舍的木桩上,它旁边还有一只黑不溜秋但是很精神的马。走进茶舍,我看到阿台嘴里叼着一个烟斗,正向着一幅唐卡出神。她瞧了我一眼,我发现她是一个善良的人。除此之外,她长长的头发从帽子后面流下来,头顶的竹蜻蜓还在转来转去,牛仔裤下面的双腿细而长。小台开始往空气中吐烟,竟吐出了一幅和墙上一模一样的唐卡,可惜转瞬即逝。待我仔细鉴赏的时候,神圣的气味便荡然无存了。她嫣然一笑,倒了一杯奶茶,告诉我她是从远方来的客人,不久便要回到远方。”

“行吧。”

“当然,你不应该对阿台感兴趣。所以我们还是说回电影。这是一部了不得的电影,送给她正合适。我们的拍摄场地设在鹊华城边的一个小村子里。那个村子尚未经过城市化的洗礼,还是那副土样子。村子的墙面被我们涂上了不少标语,什么’三反五反’啦,’斗私批修’啦,都是些有趣的话。这些标语看起来荒谬,但是现在的村庄的墙上还会定期更新类似的话。很难想象,这些标语出自一个自诩为含蓄的民族。”

“有意思。”

“我就想让睡眼惺忪的阿台走在这样的古街道里,时不时扭过头来看一看,顺便眨一眨眼睛,告诉世人,即使是缩在一件军绿色的脏衣服里面,人依然可以如此美不胜收。”




“把茶喝了吧。这是明前的龙井,一般人我是不给喝的。说不定以后还能和你喝酒呢,如果没有事情的话。”

“好啊,你喜欢喝什么酒?”

“我的家乡的招牌女儿红我就觉得不错。”

“这个名字有点色情,还有不少父权色彩。”

“那我们就喝苏州女贞配三鞭酒。”

“这个组合不错。嘿嘿,你家乡除了女儿红,产作家嘛。”

“嘿,可别提了。大导演,你接着给我讲讲你的电影呗?”

“电影的构想就像茶马古道上大朵大朵的云。这是一个隐喻,我没必要讲清楚为什么像。同时,我还可以说阿台像一张墙上贴的大字报,究竟为什么,这就不知道了。我只记得构思结束于拉萨大昭寺的金顶之下。那天我确定我爱上了她,就像我确定自己是一个才华横溢的艺术家那样。尽管我没什么作品。你知道的,我本该有作品的。在我抱住她的纤腰的时候,一朵云赶跑了来磕头的人,并且遮住了我们。一瞬间,空气中的含氧量仿佛突然降到了〇,于是我险些晕倒在她的怀抱里。不,我还是晕倒了,只是晕倒前清晰地记得,彩旗在空中旋转成五颗星,八角街上的酥油味有了脂粉气,统台的肚脐边长出了小鳞片。再醒来的时候,我们还是在那个小客栈里,她喝着奶茶冲我笑了一下,我问她爱不爱我。我希望她是一个果敢而幽默的红卫兵,可以一掌拍在我的屁股上,留一个细长纤巧的红手印在上面。可惜她不是,所以她说,她得问问她的丈夫。”


“所以她结婚了?”

“有什么了不起。”

“确实,婚姻这种事情,哎。”

“不过确实挺了不起的。”

“缘何?”

“对任何一个人来说,结婚都是一个重要无比的选择,更何况对一个想和陌生人骑马走茶马古道的女人。这件事也正因此而变得复杂无比。”

“你们圈内人似乎都不怎么把婚姻当回事。你身边的人没几个结婚的吧。”

“正是因为太当回事,所以不结。”

“这么说也有道理。”

“幼时,我的一位朋友曾经问我如果我彻彻底底爱上一个已婚的人,那我会不会去拆散别人的家庭。”

“你怎么回答的?”

“那时我说,这当然要具体问题具体分析了。这是我唯一记住的高中政治课上的内容。”

“你当时应该好好学的。”

“当时是当时,现在嘛,拆。”





“如果你要送一份礼物,为什么偏偏要让她穿着红卫兵的衣服?”

“这件事情非常有趣。首先,她在林芝的桃树下面悄悄对我说,她是一个革命乐观主义者,也是一个诗人。她的曾祖父是活佛,祖父是曾祖父强奸后生下的。他出生在这古道上,家人便世世代代都可以听到马蹄声。他们家用此来计时,效果好于所有机械表。后来她从这滴滴答答的声响中找到了控制时间的法门。我问她去过哪些时间,她说她差不多都去遍了,就是不能回到五六十年前。那段时间早就被删去了。听到这里,我就打算送她一份大礼。我想让她回到革命年代,成为世界上最古灵精怪的造反派。”

“我不相信你。”

“我还没有讲完。在艺术方面,我是一个有追求的人。要不然我也不会落得如此境地。这一部电影,我想讲的其实是一种权力的转换,其中涉及长者的相对稳定的权力,革命给予投机者的偶然的权力,和追逐者对猎物的权力。我想让他们在狭窄的空间内快速转换,所以我让阿台穿上绿军装,在文革时期的破街巷里撵一个老男人。待她追到了,权力会迎来突然的变化,然后美丽的阿台就会愣在空气中,像一朵高原上的狼毒花。”

“这怎么做到呢?”

“这是艺术家的事,你就不用操心了。”

“我还真的需要操心。”

“诶,那我还真不知道。”


“你是不是觉得这个时代,觉得我们,对艺术家不太友好啊?”

“不知道。我只想说,即使是在斯大林时期,也有肖斯塔科维奇。”

“不至于吧。哦,你是在说,你就是当代的肖斯塔科维奇?”

“不知道。我只知道,斯大林就是斯大林。”

“斯大林是永远的斯大林。”

“每一个斯大林,都会迎来属于他的赫鲁晓夫。”

“算了,不扯,我还要吃晚饭呢。我们还是谈谈电影吧。她出演了?”

“后来他的丈夫死了,所以我不知道。”

“什么意思?”

“他的丈夫从康定的悬崖上栽下去了。那是一个亮丽的黄昏,山脊上有不少墨绿色的荆棘,山下有几只傻了吧唧的黑牦牛在那蹲着,牦牛四周是漫山遍野的狼毒花,远看像是山谷里长满了红斑狼疮。他的丈夫从马上滑下去,顺着山崖滚到了谷底的石子路上。上一个在这摔死的人还要追溯到唐朝。虽然相隔千年,石子路却还是那个样子,只不过落地的部位不一样。唐朝人摔得脑浆迸裂,双目弹出;而丈夫的肚子被尖石头划破,血淋淋的肠子甩得到处都是。

阿台拍拍我,指指崖下面的路,面无表情地说:看呐,古道热肠。”


“我不想听。”

“我喜欢她。很喜欢她。可是她永远神秘,而且丈夫还死了。

如果你熟悉她,便知道她是一个身材高挑,乳房轻微下垂的姑娘,一双大眼睛只有在写诗的时候才会黯淡下来。每当想到她,我就疯了一样。我也想在一个长红斑狼疮的地方纵身一跃,然后变成她的一首诗。

可是她究竟是不是个诗人呢?究竟她丈夫同不同意呢?”

“你见过她的诗吗?”

“把星辰捏碎塞进裤裆

腚沟便会顶出一朵雏菊

把牡丹泻出送给流氓

爱情就会长出一枚痔疮

爆炸,爆炸,爆炸

炸出一个香吻

香吻,香吻,香吻

它来自太乙真人”




“我记下了,虽然这没什么关系。”

“你知道的,在诗中,茶马古道也可以平坦得像阿台的肚皮,而我和她诡谲的爱情,也可以不受镜头语言的限制。这一段时间我们都过得太苦了。太他妈的苦了。我肏。我想她。好想她。”

“痛苦不是很对你们艺术家的口味吗?”

“以前是。现在痛苦有了惯性。现在我们什么都干不了。现在全国电影院都不会再开门了。现在每一块屏幕上都要同时放同一个电影。”

“不至于的。”

“我真的已经受够了。那夜,我和台走到了雅鲁藏布江里。我脱掉她的衣服,用手抚遍她的身子,就像在菜市场摸鱼那样。我告诉她,如果我们两人就在这江中互相把对方干死,那我们就会永远栖居在诗意的大地上。她听完后就消失在古道上了。阿台走前送给我一首三行情诗。”

“什么情诗?”

“我用尖刀挑掉你胸前的扣子

望你的烦困能如衣服

迎刃而解。”

“这我就不记了。”




“电影发生在一个街巷内。女红卫兵见到远处的一个知识分子模样的中年男人,便跑了过去。男子开始加快步伐,女子也加快步伐。两人越跑越快,开始追逐。最后女子把男子逼到一个角落,男子转过头问了一句’干啥’。女人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然后呢?”

“然后就没了。”

“没了?”

“没了。”

“你能确定这是你的全部剧本?”

“能。我给你讲的东西确实不完全为真,因为在我这里,不存在完全为真的东西。比如,她是谁,她究竟是谁呢?”

“如果这就是你的剧本,那我们今天就到这里吧。你来看看我写的。

如果没有问题,就在这签上字。签完字你就可以走了。你的手机和包还你。以后,还是不要拍与这个有关的东西了。”

“好的。

哦对,那个红卫兵,她其实是临时工。”

“好的。

那,祝你以后的创作,嗯,对。”




李借之

2020.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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