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借之
李借之

暂居地:波士顿;社科、数学、文学

鼠辈

他们怎会想到,板子上刚刚躺过鼠辈滚烫的尸体。它在臭水和病菌中苟活得太久,早已脏得一下也碰不得了。


今年年初,我决定搬进徐汇区的老房里。疫情以来发生的所有事情似乎都在一步一步试探我对世界忍耐的底线。我创办的教育公司在政令的要求下改头换面,然后无疾而终。我所在的收养流浪猫的公益组织也被迫关停。去年年底时女友与我分手,搬去了美国。心理医生建议我换一个环境休整一阵。于是,我用最后的积蓄住进了徐汇区的一间小屋。上大学的时候,这是我比较爱来的区域。我喜欢这的图书馆、烩面、大盘鸡、烤包子,往南走几步还有一间艺术馆。我也在这认识了几位爱说冷笑话的朋友,以及过去的恋人。我尤其喜欢小弄堂里的一家二手书店,来自香港的老板每周都会策划讲座和读书会,可惜它和不少独立书店一样,都在疫情期间关门了。不论如何,我依然觉得这是上海最美的地方。房子确实破破烂烂的,面积小得可怜,不过我不该有任何怨言。


今年以来,上海的形势越发严峻。从封城开始的二月起,我的心绪便常被迷茫和无聊占据。后来,我发现了这老房子不为人知的秘密。事情缘起于我厨房白桌子上的一个黑点,它在一片亮白的陶瓷中显得扎眼。后来,黑点化成了餐巾纸上的一道墨迹。我以为我已将其忘却,直到我与第一只家鼠成功相会。一开始我并不熟悉家鼠的样子。它在与我初见时极为紧张。我一开灯,它就连忙蹿离,只留给我一个迅捷有活力的背影。我于微微的惊惧中小心翼翼地翻箱倒柜,却丝毫找寻不见它。那一刻我恍然大悟,白色桌子上的黑点是小鼠的粪便,而这栋老房子里的房客其实并不是只有我一个。


人是万物的灵长,鼠是数量最多的恒温动物。我们各自代表着哺乳类的某种骄傲。在我们的科技进程中,鼠类也贡献颇多。疫情当下,我的粮食已快吃完了,想来它也是。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们应该惺惺相惜,也可以患难与共。然而我家的粮食总量在一段时间内似乎不会增多了。小鼠糟蹋了,我就没法吃。所以,我开始硬着头皮处理人生遇到的第一只老鼠,势必将它赶出去。我拨通了房东的电话,他说他的房子上次出现鼠类还远在半年以前呢,我碰上只能算倒霉。不过,不幸中的万幸,他在厨房的柜子里留存了一个精心设计的捕鼠器。万幸中的万幸,这个捕鼠器只会将小鼠困住,并不会残忍地弹起机关将它们打得五脏翻覆,脑颅爆裂。它很快变成了我的宝贝。


那是一个长十多厘米,宽七八厘米的蓝色塑料长条。一头是可以拿掉的放食物的小盒子,朝内的一侧有小孔。另一侧则是一个机关门。小鼠从机关们这边进来,踩住食物盒旁边的塑料板,门就会弹起把它困在里面。取出放食物的小盒,就可以把小鼠放生。我把变质的面包和黄油放进这陷阱内,期待小鼠的光顾。半夜,我听到垃圾袋旁窸窸窣窣的声响,怀着期许入睡了。


清晨起来,我第一件事便是去查看捕鼠器。它果然没让我失望。小鼠双眼圆溜溜,瑟缩在靠近食物的那一侧。它团起来的时候也就有一颗人类睾丸那么大,灰色的耳朵紧贴在脖子上,粉嫩的四肢和口鼻时不时抖动一下,看着机灵可人。我从未如此近距离盯过小鼠,我不知道我的心潮澎湃究竟是否是正义的。


我本想将它放生于后门外,却改了主意。我看到垃圾桶内有一个刚喝完的橙汁的塑料瓶子,质地坚实不易咬坏,瓶口不小方便进入,于是打算先将小鼠在这瓶内安顿一会儿,再走不迟。它最好先住个四五天,哪怕会消耗我的粮食。毕竟,一段时间以内,这个房子内除我以外似乎是不会有其他的活物的。我拿着捕鼠器,来到了洗手盆旁边,洗净橙汁瓶。小鼠双手扒紧捕鼠器,似乎对我为他准备的新家颇具怨言。我心跳加速,打开了捕鼠器的门,手一抖,就将小鼠抖到了瓶口。然而,捕鼠器略宽于瓶子,小鼠的头从缝隙探了出来,再一蹬腿,就滑入了洗手池中。小鼠在光滑的洗手池内疯跑,眼见它再冲刺就会越出高墙。我当机立断,手拿一张纸,按住了挣扎的小鼠。它温暖而柔软,心脏似乎跳得砰砰响。我捏起它,塞进瓶子,用纸的背面擦掉了满头的汗。小鼠在瓶底四处摸索,粉色的鼻头一抽一抽的,蕴含着对新世界的无尽好奇。我还发现它几乎不眨眼睛,也不知道为什么。好险,差点让它跑了。


我将瓶子顶烧出几个小洞作为通气孔,然后把黄油和肉干放进了它的临时隔离点。我又往瓶里加了一点水,瓶底的凸起便形成了一个小岛,这就构成了小鼠温馨小窝的基本形态。小鼠直立在岛上,似是害怕周遭的海洋。它的粪粒沉于水底,和黄油毗邻,像是促成了一场食物前世与今生的相会。小鼠时不时从水中捞出黄油啃上几口,然后双手摸头,把毛发理顺。此外,它就呆在岛上,一直用后腿站着,如在等待方舟的救援。


睡前,我给小鼠道了晚安,却见它还没有睡。我躺在床上听到瓶中的微响,怀着害怕它破笼而出的心绪而入睡。梦中,我似乎见到了红眼睛的巨鼠,幸好醒来的时候小鼠依然人立于孤岛,鼻子在空中上下腾挪,似在书写一幅名帖。它周围的水变得黄而浑浊。然而,我认为它应当早已习惯了糟糕的环境。在这屎尿混杂着黄油的淤潭里,它应该是感到宾至如归的。


白天的日子相对难熬。社区发来了几个烂萝卜,还有一袋米。我终日躺在床上,有时看看小鼠,有时趴在枕头上流泪,或者仰面朝天手淫。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四天,直到我意识到,当初我只打算留小鼠五天的。按原计划,我和小鼠的分离已近在咫尺了。可我不想这么快失去小鼠。我暗自忖度,我要看看它能不能在不换水的瓶中活到第七天。如果能,我就放它回归大自然。


第六天的时候,瓶身布满了一层水雾,瓶中的液体早已似泥浆。小鼠依然站在孤岛上,毛发凌乱,浑身发抖。我摇晃瓶身,小鼠颤颤巍巍,却似乎还是在竭尽全力避开那些液体。我告诉自己,小鼠其命已绝,现在放生也无济于事了。更重要的是,屋外危机四伏,人尚且无法生存,遑论小鼠。我们也许应该在室内进行一些更有趣的游戏打发时间,比如给它换水,比如把它救活,或者以对待害虫的态度把它残忍虐杀。


你若问我我是如何走上这条弯路的,我绝无法让你满意。有的时候我就是这样一个莫名其妙的人。在自己的印象里,我向来是一个热爱动物的人类,会把很多的时间花在照顾流浪猫狗上。同时,我打心眼里认同素食主义,只不过肉太香了,我无法拒绝诱惑而已。我喜欢吃肉,顿顿都得有。我认同那句名言:世界上只有一种荤食主义,那就是认清肉类的真相,却依然热爱它。但是,我依然是一个动物保护者,也会我面前这奄奄一息的小鼠而感到惋惜,而且我此刻并没有肉吃。若要我猜测,我可能会说,也许是我的左右脑在疯狂斗争,把我折腾成了这样;也许我的无所事事彰显了人性中的暴力与恶,或者,或者……其实我自己完全不理解我自己,可能还没有鼠了解我呢。有的时候,我真觉得是它和我有点相似。我们俩同处一室,一起期待着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把我们的未来献祭给纯粹的未知。只是,它可能比我更紧张一点,也更期待吧。


我不想再做过多解释,因为当我决定以滚烫的烟头将它慢慢灼死的那一刻,我已经在心中承认了自己的罪行。我遗憾地发现,折磨的确可以带给人类快感,想必小鼠在折磨人类的时候也曾发出过类似的感慨。它的叫声尖利刺耳,伴随着焦糊的味道,令人欲罢不能。一分钟后,它便不再动弹了。我告诉自己,鼠辈偷吃粮食,传播瘟疫,罪该万死。我虽不是替天行道,却成功隔离并处死了这宵小之辈。我作了一个深呼吸,将尸体放进它住了六天的家,现在是鼠辈的坟茔。


我还来不及悲戚,捕鼠器就又为我请来了新的访客。它是一只大一点的家鼠,大到塞进瓶口都需要花点力气。与它的这次交涉中,我没有那么紧张了。我用塑料袋封住捕鼠器的口,将它倒进去,然后抓牢鼠辈,请君入瓮。然而,在塞进去的时候我用力过猛,使得它的身段变得有些迟缓,心情有点沉郁。于是,我向它身上滴入强力胶。鼠辈在揉头之时,手脚和双眼都黏连在一起,团成了一颗没剥开外壳的生栗子,不动弹了。第二天,我等来了城市解封的好消息,哭着杀死了第三只鼠辈。我在它活着时把它的尾巴分十次剪断,然后把开水注射进它的身体。事实上,鼠辈的尾巴坚韧的很,斩断需要花很大的力气。当我面对他炽热的尸体和十截断尾时,总是心怀愧疚。不过,我明白,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它们好,也是为了这间妙趣横生的老宅。我也明白,若是再不解封,我一定会把它们的肠子都掏出来的。


解封后的第二天,房东打来电话,说马上会有人来家里处理鼠患的问题。一切要结束了。我握着装有小鼠身子的瓶子,来到久违的小区门口的大垃圾桶。几月不见,上海的街道已热得不成样子。我听到了路上的歌声,一切熟悉又陌生,令人眼眶挂露。我扔掉瓶子,回家打开找工作的网站,开始为解封后的人生做些打算。清理老鼠的人进屋查看,用凝胶封住了唯一可能是它们入口的地方。此后,这间房子将属于我的孤独。


城市磕磕绊绊地运转了下去,而我在断断续续的封控中开始尝试新的职业。我试了自媒体,销售,还有学前英语老师。我时常对着电脑,在那块前公司遗留下来的白板上书写着提纲、策略,以及弱智都会的单词,却时不时下意识地画出四分五裂的小鼠们。在在反反复复的挫败中,我又把对世界的容忍底线放得更低。我会找准时机去附近的酒吧坐坐,看着战战兢兢的大家,听他们说说那些每况愈下的人的故事。真不知道他们又是如何可以时不时对未来充满了指望的。也许,这一切只因我是如此的特殊。我也不会告诉他们我和小鼠的秘密。一切特殊时期的记忆,就应该永远被存封。


我的心理状态似乎并没有朝正确的方向迈进。我盯着手机里洪水般涌来的讯息,总觉得未来会愈发令人作呕。天气逐渐转凉,厨房的储物格此消彼长,我的房间也越来越凌乱。在路旁银杏叶开始掉落的早晨,我撕开了凝胶,给予了家鼠们被我囚禁的自由。那一刻,我似乎又回到了一切还未变得如此糟糕之前。我安心地进入梦乡,渴望遇见下一个知心朋友,哪怕又只是一个鼠辈。


它进来了。我喜不自胜,将它放入了带盖子的玻璃水杯里。这是一只瘦弱的小家鼠,不怕水,喜欢双手拍击杯壁,似乎无时无刻都在寻求一条出路。我心里说,你可真是一只有冲劲儿的鼠辈。可惜,万物灵长尚且无法随心所欲,奈何鼠呢。


几天的幽禁后,新鼠辈已经被关得不住地颤抖。我见夜已深,便暗忖时机已到,是时候处决它了。我将它倒到白板上,用记号笔把它涂成墨色。我拿出火机,点燃红烛,看它一滴一滴把鼠辈永远地封禁。鼠在挣扎几次后便没了声息。转眼,白板上就立起了一座惟妙惟肖的红与黑与白的家鼠丰碑,当然,我的塑形在其中也起了不小的作用。夜已过半,而我又完成了一份作品。畅快。


我端着板子,打算将这朝未闻道而夕死的小鼠投入它最终的归宿。我向着垃圾桶走去,却意外地发现,凌晨的街上居然人满为患。正纳闷时,一堆人突然挤过来,撞歪了我的板子,而鼠辈的丰碑就隐没进了人群丛林似的腿和脚。我抱着板子在原地纳罕,只看到远处一排拿着盾牌身穿制服的人在向我奔跑过来。他们挥舞着棍子和双手,似乎是要来夺走我的白板。我心里暗笑到,这些人可算是倒霉了。他们怎会想到,板子上刚刚躺过鼠辈滚烫的尸体。它在臭水和病菌中苟活得太久,早已脏得一下也碰不得了。


李借之

2022.12.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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