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来到现代社会

随着防疫政策的放开，中国进入了一个新的状态，那就是一种明显的意识形态的缺失，或者形象地说，有一种宿醉之后的空虚。

这里最明显的当然是政府的隐去。在放开之前，政府是无处不在的，它控制着一切。但一夜之间它就消失了，把人们从一个看似安全的襁褓中丢入现实的丛林。从今以后，你就是你自己健康的第一责任人。曾经冲在防疫第一线的社区人员，忽然都不见了。一切的现实扑面而来，而那个曾经无处不在的老大哥消失得无影无踪。

政府的隐去伴随的也是意识形态的隐去，因为意识形态是权力最重要的组成部分。但事实比这要复杂得多。所谓意识形态，可以理解为：“人们的建立一种认同方式，在这种方式下，人们不需要逻辑的推理来做出决定，而是存在一种默契，能够马上达成一致，形成一种稳定的秩序。”如果从这个角度来说，意识形态和传统或者信仰的功能很相似。权力的最高形式就是主导意识形态，因为这可以让人们自动地甚至踊跃地服从权力的安排。

十多年前我就说过，中国的意识形态已经消失了。我们知道，意识形态具有一种“赋魅”的作用。有了它，就可以代替你去思考，你就简单地服从就好了。你在行动的时候，会觉得这个行动是天然合理的，所以你应该是积极地去做。这个作用在过去的几十年飞快地消失了。也就是说，人们不再天然觉得有这么一种合理的东西，不再具有那种盲目性，而是会主动考虑自身的利益。也许这个时候我们仍然假装在服从一个意识形态的框架，但不管是框架内还是框架外的人，都已经不再以意识形态本身为行动的理由了。简单地说，就是大家不信了。就好像“千里为官只为财”，这是对“齐家治国平天下”意识形态的去魅。

这当然会给权力带来很大的困扰。如果失去了意识形态的加持，权力就无法自动控制到每一个人。所以权力需要重建意识形态。最重要的努力就是鼓励民族主义。一方面是宣扬民族复兴的宏大愿景，一方面是回归民族传统，最重要的就是激化中外对立。这样的努力颇有成效，特别是在国际矛盾本来也日趋激化的背景下。民族主义政策的顶点就是独一无二的防疫政策。它凸显出中国与其他国家巨大的差异。它的成功当然也为民族主义推波助澜。但它的戛然而止却让民族主义的叙事陷入困境。如今中国要重新融入世界，让很多民族主义的信徒再次迷茫。

更为尴尬的是，曾经为了维持独一无二的防疫政策，权力的行使者不得不走向极端，从而露出了它藏在意识形态面具下的真面目。很多走极端的做法让人们看到权力的恐怖，以及意识形态的虚伪。这当然是得不偿失的。权力的行使者没有意识到，强力只能让人们避之不及，而不是趋之若鹜。

于是，当政府隐去之后，中国社会真正出现了意识形态的真空。我看到的是人们面对现实的彷徨，突然失去了内在的支撑。很多人变得消极，根本无法建立一种可信的对未来的愿景。没有了意识形态，也就是没有了“意义”。这其实是现代社会所有人都面临的困境，但这对很多中国人来说是很陌生的，也更加痛苦。但只有在这痛苦的分娩中，中国才有可能进入现代社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