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在上海的德国人教会我们什么？

​（一）

最近两段音频很火，估计很多人都听过。第一段是一家人核酸检测阳性，然后和医院确认是搞错了，结果这边执法人员不认，一定要把他们抓去隔离。这家人说你们现在临时检测一下，却遭到拒绝，最后被带走。第二段是德国人3号测出阳性，去了方舱，结果过了几个小时就被送回来了。现在过了十几天了，他觉得自己早转阴了，社区又让他去隔离。他说你们派人来测，只要是阳我就去，不然我不去。期间德国人口吐莲花，有兴趣的可以去找找。

人们对第一段都义愤填膺，对第二段都大呼过瘾。这两段音频的强烈对比，当然不是因为中国人不会讲道理。但为什么同样讲道理，中国人没办法说话像德国人那么硬气？第一段音频里面那个男主人说着说着还哭了。因为德国人背后有他们的大使馆吗？ 

这源于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中国人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恐惧。恐惧什么？最近热播的明朝历史剧《山河月明》讲到李善长作为明朝开国第一功臣因为一些晦暗不明的原因被夷三族。在中国，不管一个人的地位有多高，一个人的财富有多大，他随时有可能被抹去，不需要任何理由。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这是中国人的原罪。

也就是说，中国人缺少一个基本保障：当一个人不违背法律的情况下，他可以百分之百保证自己的安全。很不幸，中国不能保证百分之百。中国人心中存在一个心照不宣的界限，在界限的一边，能够有相对的安全，而在另一边则会大难临头。甚至这个界限也并不明确。这就是为什么，中国人没有底气去讲道理。中国不是“有理走遍天下”，而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

这样的处境并非中国独有。美国的黑人也类似。他们同样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恐惧。那就是遇到警察的时候他们可能被区别对待，被歧视，被施暴。还有一种情况，就是在一个公司里面，你也很难对公司表达不满，特别是公开表达往往会面临被开除的危险——当然《吹哨人保护法》会有所帮助。

（二）

那么问题来了。我们怎么才能够像德国人一样有底气去讲道理呢？答案很简单：中国需要建设一个强大的社会，来对抗那些不讲道理的“执法人员”。德国人为什么能讲道理，因为他背后有大使馆吗？是，但如果他在德国呢？他还是能讲道理。他靠的当然就不再是大使馆，而是社会的总体共识：讲道理是受保护的。这不仅是一个共识，而且是一个可操作的概念。有各种团体，律师，来保护这个人的权利。这些团体，律师，也都和他一样，是普通人。他们并不是什么有特权的个体。但他们能够联合起来，相互支持，完全阻止了公权力对他们的侵犯。归根到底，德国人能够讲道理， 靠的是他们自己。在这个世界，如果不靠自己，难道靠上帝吗？

当然我们不要忘了，德国曾经也出现过个人权利被践踏的纳粹德国时期，通过让国家进入紧急状态，普通人的权利被剥夺了，整个国家陷入灾难。也就是说，建设社会看似简单，真的要实现起来是极其困难的，要交学费，可能要付出极大的代价。但是为了让中国人摆脱那种与生俱来的恐惧，这个代价再大也是值得的。

具体要怎么做？其实也不难。你只需要：说出你真实的想法。我要强调的是，这绝不是一次制度的革新，而是一次观念的革新。如果观念不改变，制度不管怎么变也是一样的。如果每一个人都认可新的观念，那么就会改变自己的行为，最后达到理想的结果。

这其中少不了四个基本的品质。

第一是反思。每个人都应该去反思什么是合乎理性的，什么是历史和习俗强加在他身上的。只有经过反思，你的想法才是真实的，而不是历史和习俗的传声筒。这样的反思很多人都在做，但还有更多的人并没有这样的思考。这些人往往会把合理与不合理的结果统统推向“命运”，也就是一种神秘的，也是无可奈何的境况。

光有反思不够，你还得表达。所以第二是勇敢，要勇敢地表达出来。在中国有人讲了一些话，人们的反应是：“天哪，你好敢说啊！”这里面有两层意思。一是你真的勇敢，别人都不敢说。二是你真的傻，不怕半夜家里被撬锁吗？公开场合每个人都会有这样的顾虑，但表达远远不只限于公开场合。重要的是，在任何场合，你都不要去表达你自己不相信的东西，这就是最好的勇敢。

第三是互助。真实的表达是一个人的权利，维护他人的表达则是一个人的责任。这两者是相互促进的。个体不是一个社会，社会是人与人之间的纽带。所以一个人的表达是不够的，我们需要对话，需要相互支持和鼓励。

第四就是坚持。中国人的原罪负担几千年，不可能短时间就能被克服。鲁迅在百年前就在批判，但那时的中国还太封闭，他的观念只能影响极少数人。如今的中国已经相当的国际化，有更多的人切身体会到这种恐惧的荒谬。但这还不是大多数人。还需努力。

（三）

一个思想者也许会庆幸生于这个时代。因为在这个时代里，思考和表达都存在现实的限制，所以更能彰显它的重量。在一个没有限制的环境中，思考和表达就成了不可承受之轻。但一个民族不能永远背负这样的重量。

我有一个梦想，有一天我们的社会强大有力，帮助和保护每一个弱者，不管是94岁的老人，还是不到两岁的小孩，还是年轻人。哪怕是一只宠物，也不用担心随时被人道消灭。

我有一个梦想，有一天我们的言论不用担心被删帖（本文已被删过两次），不需要春秋笔法，不需要火星文，不需要加doge，不需要“咱也不敢问”，不需要“你懂的”，可以公开讨论任何公共议题，不管是政治，经济，还是花边新闻。

我有一个梦想，有一天我们的后代将不再恐惧，能够从容地和所有人讲道理。哪怕他本来没有道理，但是他的声音能够被听到，他的权利能够被尊重。

2022年4月2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