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ia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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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素食者的反思

今年大約是我吃素的第二十年。為什麼會說是大約呢?因為大約二十年前的某一天,我決定不再吃任何動物,但究竟是哪一天呢,因為時間有點久遠當初的記憶已經模糊而沒有辦法追朔。

就算如此,不吃動物可以說是我人生中做過最正確的決定,我想和你分享這段經歷以及我所見的這個社群是如何生活的。

現在在我家某個塵封的抽屜的相簿裡,還有一張我很小得時候站在藤椅上吃雞腿的照片。有機會看到那張照片的時候,媽媽總是不忘緬懷那段時光。但對我來說,雖然不至於會想刪除那段充滿汙點的記憶,但還是會對曾經被我虐殺的動物感到抱歉。

一開始,其實也不知道怎麼開始的,我開始厭惡甚至害怕血的味道,某個沒有煮熟的雞腿便當讓我對食肉的厭惡突然到達一個高點,但那時候我對於不食肉還沒有太多強烈的體悟以及建構背後的理論。就只是不吃動物。甚至一開始,我還是繼續吃魚。

回頭想,這或許就是行動先於觀點的最好例子。很多事情或許可以先從簡單的行動開始,之後再慢慢補上,這可能對於加速改變舊世界某些僵化的制度有些幫助吧。

說到舊世界的制度,吃素這件事是如何放入這舊制度的框架呢?我認為哲學家 Melanie Joy 提供了很好的答案。素食主義是相對於肉食主義的,只是大多社會的預設值是肉食主義,自然到甚至沒有創建一個名詞來描述。這就是物理學家 Thomas Kuhn 所說的典範。

(離題一下,很多覺青和商學院人非常喜歡廣泛使用 Thomas Kuhn 在 The Structure of Scientific Revolutions 內典範轉移(paradigm shift)這個概念,但我在中研院物理所充滿偏見的抽樣調查發現大多物理人都沒有讀過這本書。)

在中文世界裡,素食這個名詞就提供了這種飲食方式的線索,或者說是偏見。不吃動物可能可以是簡樸生活的一環,但不吃動物當然還是可以吃豐盛的大菜。在我生長的環境裡,素食和宗教是有強烈連結的,每當我揭露我的飲食偏好給新朋友,常有人覺得我很有「佛性」,甚至是活佛轉世?佛教的廣傳正好幫助了充滿慈悲心或各種理由的人們一個寄託,甚至是一個融入舊社會制度的藉口。

我可以想到的例子是在傳統印度教或某些佛教中關於五辛的禁忌。有些人偷偷告訴我很慶幸自己所信奉宗教的五辛飲食限制不包含辣椒,這樣還可以用辣椒調味來讓飲食有更多變化。這個「漏洞」的原因我認為顯而易見,就是辣椒是美洲的產物,在那些舊世界的經典建立時,辣椒還不曾出現在他們的生活中。那種如天主教教宗決定信徒是否可以喝咖啡的掙扎似乎不曾出現在新世界的舊宗教中。

所以,素食包含的光譜當然是複雜的,各種程度不一的飲食範圍,從果食主義到彈性素食主義,以及各式各樣的理由,環境的、健康的、道德的,關於素食的討論幾乎包含了所有當代的重要議題,這當然也不令人意外,因為飲食本來就是生活重要的部分,而對飲食的思考當然就產生非常豐富的內容。事實上,近代社會的預設值──選擇性肉食主義,也就是只吃某些動物而非另一些,本身就蘊含了社會的價值選擇。

做為一個好批判到病態的我來說,當然覺得選擇性肉食主義這樣的選擇是荒謬可笑的。因為多數在畫分哪些物種能否食用的標準多是薄弱的,為什麼我生存的社會不吃貓卻吃豬?其實很多人根本就沒有想過這個問題吧。飲食是我們生活中如此重要的環節卻不加思考讓我困惑,但就像生活中很多重要但被忽略的事一樣也是非常正常的吧,畢竟現代的生活型態不太會激起讓我們思考這些問題的興致。說來慚愧,我真正和非宗教的素食主義者社群交流是幾年前從去動物保護組織 PETA 開始的。其實在那之前我沒有對於畜牧業有太多了解,也從來沒有意識到雞蛋工業和牛奶工業,或是羽絨皮毛產業的運作流程。

對於初意識到這個問題的人,有一部分會抱持「懷著感恩的心感謝為我犧牲的動物」這樣的想法。我覺得這種想法是偽善的,雖然確實是開啟思考的大門。懷著感恩的心卻不願改變想吃動物導致動物被宰殺的事實,怎麼看都是精巧的藉口。這又顯現了選擇性肉食主義者認知失調的問題。

看到這裡,不難想像很多人批評素食主義者的論點就是認為許多素食主義者站在道德的制高點批判他人強加他人飲食選擇的自由很噁心,而這也成為很多素食社群意識到的「痛點」而小心處理甚至不敢作為。那確實是這樣嗎?我認為或許可以看看女權運動的發展,就可以意識到社會集體意識的選擇認同與否才是關鍵,至少現在大多數人不會認為女權運動者是綠茶婊或是站在道德制高點批判,主因還是現代人已不嚴重的歧視物化女性,大可接受批判好像是古老錯誤制度的論述。但正處於一種尷尬的、疑似非自願的加害者角色時,認知失調就會發作,無法坦誠面對。

那素食主義一定要從道德批判出發嗎?事實是大可不必,且這條路確實也是最窒礙難行的。「植物也是生命耶」這類似是而非的言論就足以輕蔑的擊垮素食者。通常最成功的社會運動都不會是說服人們去相信不同的觀點,而是操作人們與生俱來就相信的事。用物理學家 Max Planck 的名言來總結:

A new scientific truth does not triumph by convincing its opponents and making them see the light, but rather because its opponents eventually die, and a new generation grows up that is familiar with it.
新的科學真理並非透過說服其反對者、讓他們看清真相而獲得勝利;真理之所以勝利,是因為反對者終究死去,而熟悉新理論的新一代成長了。

比起說服大眾,更簡便的方式是偷偷抽換大眾習以為常的東西。素雞素鴨素肉大概就是在這種背景下成形的。就事實論,傳統的素肉 1.0 的成果算是很失敗的,批評者最常說都已經吃素了為什麼還要模仿動物屍體的形體和口感?或是素肉的味道不像真的肉等等。然而最近開始流行的素肉 2.0 則是比較有野心的計畫,因為素肉 2.0 除了努力的要讓味道更加逼真,還野心勃勃地想要取代整個畜牧工業。

常有人問我「哪時候要開始吃肉啊?」以前的我總是不以為然,認為這個問題就像「哪時候要開始吃人肉啊?」或是「哪時候要開始吃石頭啊?」一樣。當然這背後的脈絡可能是一種短期的飲食計畫,例如實行生酮飲食,或是某種週期飲食的概念,例如初一十五吃素,也可能是功利化的宗教行為,例如發願吃素一年以求可以考上目標學校。但隨著素肉 2.0 的進展,我的答案開始改變了,或許我還真能在有生之年開始吃肉,甚至開始吃人肉(但應該還是不會吃石頭)。

這回應了很多對素食主義有更深層批判的人,例如種植蔬果除去病蟲害造成的殺生。確實素食主義的行動看似更具象徵性而沒有實質的大規模杜絕傷害,但素食主義的願景直接促成了產業結構的改變,完全不涉及殺害動物的人造肉、人造蛋、人造奶產業替代浪費殘忍的傳統畜牧工業指日可待,這種轉變除了資本主義追求高效率的推波助瀾,素食主義確實是這波運動的核心價值。

以這角度來說個人飲食的選擇似乎就變得無關緊要了嗎?那些無奈吃牛肉湯麵的執著,學習最大化除去幾乎無所不在摻在食物中的雞蛋和牛奶,都是白搭嗎,如同假設每個人都把剩飯粒吃完就可以節省好多糧食一樣荒謬嗎?確實,在制度機器的運作下,個人的選擇發揮不了太大作用,更像是在一個找不到兇手的屠殺案中的某種潔癖,無力的只求自己不要涉入這場犯罪中。但或許套用當代文化產業或廣告宣傳的思路,以行動作為事件的主體仍然是值得一試的。

我參與的素食社群就有許多很好的例子,論述及立場也是分布於極廣的光譜範圍,從介紹好吃的素食店或素食食譜到揭露畜牧業養殖及屠宰的影片,以宣傳形塑輿論的看法。然而通常那些社群多為死忠支持者或鬧事者來留言,似乎並沒有大規模的影響社群,而就算較有影響力的網紅在混亂的論述和群體中也常遭社群力量的反撲。從各種健康論述的群魔亂舞為例,就可以看出素食主義似乎只是從其他因素產生的附加價值而已,這或許也是功利社會可預見的結果。

佛陀以一杯牛奶結束他的苦行而終至悟道,希望哪一天我也可以喝杯人造奶結束這些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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