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立秋
王立秋

一个没有原创性的人。 In the world of poverty, signlessness is best, in the story of love, tonguelessness is best. From him who has not tasted the secrets, Speaking by way of translation is best. (Jami, Lawa'ih)

齐泽克:末世英雄

生在末世,不能怂。满足于悬浮的岁月静好,和冲冠一怒拔刀向弱者的战狼行为都是懦夫之举。

末世英雄




斯拉沃热·齐泽克/文

王立秋/译



Slavoj Zizek, “Heroes of the Apocalypse”, Project Syndicate, May 11, 2022, https://www.project-syndicate.org/onpoint/european-response-to-ukraine-war-test-for-climate-other-crises-by-slavoj-zizek-2022-05?barrier=accesspaylog。译文仅供学术交流,请勿作其它用途。

斯拉沃热·齐泽克(Slavoj Zizek, 1949- ),著名斯洛文尼亚哲学家、文化批评家,我们时代最出众的思想家之一。

王立秋,云南弥勒人,北京大学国际关系学院博士,哈尔滨工程大学人文社会科学学院讲师。



欧洲还在每月花数十亿的美元来买俄罗斯的石油。这个正中克里姆林宫下怀的做法表明,欧洲依然没有摆脱自满情绪。但它迟早要意识到这点:它对乌克兰危机的回应也代表了它应对即将到来的更大危机的能力。


到2022年4月末,俄罗斯入侵乌克兰才刚满两个月的时候,世人已经意识到,这场战争对未来而言的意义发生了深刻的变化。快速解决争端的梦想破灭了。战争已经奇怪地被“常态化”、被当作一个将无限持续的进程来接受了。我们的日常生活将无法摆脱对战争急剧升级的恐惧。显然,瑞典和其他国家的当局也在建议公众储备物资以备战争。

这个前景的变化,在冲突双方都有所反映。在俄罗斯,谈论全球冲突的声音越来越大了。就像《今日俄罗斯》的主编玛格丽塔·西蒙尼扬说的那样[1],“我们要么(接受)在乌克兰失败,要么开启第三次世界大战。个人而言,我认为第三次世界大战的前景更现实。”

这样的偏执,也得到了疯狂的阴谋论的支持。这些阴谋论认为,信奉自由主义-极权主义的纳粹-犹太人正在密谋摧毁俄罗斯。在被问到,在乌克兰总统泽连斯基本人就是犹太人的情况下,俄罗斯怎么还能说要让乌克兰“去-纳粹化”的时候,俄罗斯外长谢尔盖·拉罗拉夫回答说[2]:“我说的不一定对,但希特勒也有犹太血统。[泽连斯基是犹太人]完全没有意义。明智的犹太人会说,最狂热的反犹主义者往往是犹太人。”

在另一方,特别是在德国,一种船新版本的绥靖主义正在成形。跳过所有高调的修辞,把注意力集中在德国实际上在做的事情上,我们就会发现,它的行动传递的信息是明确的:“考虑到我们的经济利益和被拉进军事冲突的危险,我们不能过于支持乌克兰,哪怕这意味着它会被俄罗斯侵吞。”德国人害怕越过会真正激怒俄罗斯的红线。但在任何时候,这条红线在哪里,只有普京说了算。而普京的策略,主要就在于操纵西方和平主义者的恐惧。

在自满上下注

显然,大家都想防止新的世界大战爆发。但有时,看起来太过于谨慎的做法,只会起到鼓励侵略者的作用。恶霸总会指望自己的受害者不反抗,那是他的天性。为防止更大规模的战争——为建立某种威慑——我们也必须清晰地划出自己的红线。

可迄今为止,西方做的事情正好相反。在普京还在准备发动他在乌克兰的“特别行动”的时候,美国总统拜登说[3],他的政府会等着看克里姆林宫是要搞“小规模的入侵”,还是要进行全面占领。言下之意当然是,美国会容忍“小规模的”侵略。

近来战争前景的变化揭露了关于西方立场的一个深刻、黑暗的真相。虽然我们之前表达过对乌克兰迅速崩溃的恐惧,但我们真正的恐惧恰恰相反:我们真正害怕的是入侵会引发一场看不到终点的战争。乌克兰一触即溃对我们来说更方便得多,那样的话,我们就可以表达愤怒、哀悼损失然后照常做生意了。小国竟然出乎意料地、英勇地扛住了大国的野蛮入侵。这本应是好消息,事实上却引发了羞耻,变成了一个我们不知道该怎样解决的难题。

欧洲的和平主义左翼警告不要任由英雄气概和尚武精神抬头。之前几代人就毁在了这样的精神上。德国哲学家哈贝马斯甚至认为[4]乌克兰有道德绑架欧洲之嫌。他的立场中有一种深刻的忧郁。哈贝马斯清楚地知道,战后欧洲之所以能够抛弃军国主义,不过是因为它安处于美国的核保护伞之下而已。但战争向欧陆的回归表明,这个安全时期可能结束了,无条件的绥靖主义将要求人们做出越来越大的让步。不幸的是,这样一来,人们又将需要“英雄”之举,不只是为了抵抗和制止侵略,也为了应对像气候灾难和饥荒那样的难题。

洪水之后

法语中所谓的赘词ne(ne explétif)很好地表达了我们明面上害怕的东西和我们实际上害怕的之间的差距。这个ne是一个本身没有意思的“不”,因为我们是出于句法或发音的理由才使用它的。它常见于有否定意味的动词(如害怕、避免、怀疑)之后的虚拟从句,如“Elle doute qu’il ne vienne.”(“她疑他/不/来”[怀疑的是“来”])或“Je te fais confiance à moins que tu ne me mentes.”(“我信你除非你/不/说谎”[除非排除的是“说谎”])。

雅克·拉康用赘词ne来解释希望和欲望之间的差异。在我说,“我怕风暴/不/会来”[怕的是“来”],我的有意识的希望是,风暴不会来,但我真实的欲望,写在了那个多加的“不”上。我怕风暴会来,因为我暗地里被它的暴力迷住了。

类似的情况也适用于欧洲关于俄罗斯停止供应燃气的恐惧。我们说:“我们害怕燃气供应的中断会引发经济灾难”。但如果我们明说的恐惧是假的呢?如果我们真正害怕的,是燃气供应的中断会引发灾难呢?就像近来芝加哥大学的埃里克·桑特钠跟我说的那样,要是我们能很快适应,那将意味着什么?不进口俄罗斯的燃气不会使资本主义完蛋,但“它会迫使我们改变‘欧洲的’生活方式”——在不考虑俄罗斯的情况下,这个变化反倒是最受欢迎的。

字面地解读赘词ne,根据这个“不”来行动也许是今天自由行为最纯正的政治表达。想想克里姆林宫宣传的那个主张:停止进口俄罗斯燃气等于经济自杀。考虑到我们为了让我们的社会走上更可持续的道路而必须做的事情,所谓的自杀不正是解放吗?用冯内古特的话[5]来说,这样一来,我们才不会一条路走到黑,成为第一个因为不划算而不自救的社会。

谁的全球化?

西方媒体充斥着关于给乌克兰的数十亿美元的报道;可俄罗斯还在为向欧洲输送燃气而接收数百亿美元的进账。欧洲拒绝思考的是,它可以对俄罗斯施加异常强大的非军事压力,并同时为整个星球做出巨大贡献。而且,抛弃俄罗斯燃气也将使一种不同的全球化,一个我们急需的,取代各种西方自由主义-资本主义全球化和俄中威权主义版全球化的选项成为可能。

俄罗斯不但想拆解欧洲。它还把自己呈现为发展中世界反西方新殖民主义的盟友。俄罗斯的宣传巧妙地利用了许多发展中国家、中等收入国家关于西方的不公正对待的苦涩记忆。对伊拉克的轰炸不比对基辅的轰炸更糟吗?摩苏尔不也和马里乌波尔一样,被粗暴地夷为平地了吗?当然,虽然克里姆林宫把俄罗斯呈现为去殖民化的行动主体,但它也在大肆地为叙利亚、中非共和国和其他地方的地方独裁者提供军事支持。

我们可以从克里姆林宫的雇佣兵组织瓦格纳集团(它在世界范围内代表各种威权主义政权行动)看出,俄罗斯式的全球化会是什么样子。就像该集团背后的叶夫根尼·普里戈任,普京的密友最近对西方记者说[6]的那样:“你们垂死的西方文明认为俄罗斯人、马里人、中非人、古巴人、尼加拉瓜人和其他人民和国家是第三世界渣滓。你们这帮可悲的变态危险了,我们有很多人,有成百万上千万人。胜利将属于我们!”在乌克兰骄傲地宣布它在保卫欧洲的时候,俄罗斯的回应是,它将保卫欧洲过去和当下的所有受害者。

我们不应低估这种宣传的有效性。在塞尔维亚,最近的民调表明,现在,多数选民反对加入欧盟[7],这还是近年来的第一次。如果欧洲想打赢这场新的意识形态战争,它将不得不改变它的自由主义-资本主义全球化模型。不从根本上改变,欧洲就会失败,欧盟就会变成被决意攻破它的敌人包围的堡垒。

我也充分意识到抵制俄罗斯的燃气意味着什么。那会让我反复提到[8]的“战时共产主义”变得必要。我们将重新组织我们的整个经济,就像在全面战争或类似的大规模灾难爆发时要做的那样。这不像看起来那样遥远。因为战争,英国的商店已经非正式地定量供应食用油了。[9]如果欧洲抛弃了俄罗斯的燃气,那么,要活下来就需要类似的干预。[10]俄罗斯正在指望欧洲没能力做出任何“英雄”的举动。

的确,这样的变革会提高腐败的风险并给军工联合体机会攫取额外的利润。但我们应该拿这些风险和更大的危险比较,后者的影响远超乌克兰战争。

五骑士

世界正在面对末日四骑士——瘟疫、战争、饥荒和死亡——引发的同时爆发的多重危机。我们不能简单地把这些骑士当作恶的形象打发过去。就像加拿大绿党第一任领导人特雷弗·汉考克指出[11]的那样,他们“和我们所说的自然制约族群规模的生态四骑士惊人地相似”。从生态学的角度来看,“四骑士”起到了积极地预防族群过剩的作用。但在涉及人类的时候,这个制约功能失效了:


“在过去70年里,人类的人口翻了三倍,从1950年的25亿,变成了今天的78亿。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我们不受控制?在未来的某个时候,会不会有第五位骑士来让我们的人口规模像旅鼠那样突然崩溃?”

汉考克评论说,直到最近,人类成功地用医学、科学和技术克制了四骑士。但现在“我们触发的全球生态剧变”正在超越我们的掌控。“那么,虽然,当然了,小行星撞击或超级火山爆发也会把我们从地球上抹除,但人类人口面临的最大威胁,‘第五骑士’——如果你愿意这么说的话——是我们自己。”

毁灭还是得救,取决于我们自己。但是,在全球日益意识到这些威胁的同时,这个意识却没有转化为有意义的行动,于是,四骑士跑得越来越快了。在新冠瘟疫爆发和大规模战争回归之后,现在,粮食危机也在逼近。[12]所有这一切都已造成或将造成大规模的死亡,气候变化和生物多样性丧失引发的日益严重的自然灾害也一样。

我们当然应该抵抗美化战争的诱惑。我们不能把战争美化为使我们走出我们自满的消费主义享乐主义的真实经验。但我们也不能简单地糊弄过去。相反,我们应该以不只着眼于战争的方式来动员民众。考虑到我们面临的危险,军事激情是逃避现实的懦夫之举。但舒服的、毫无英雄气概的自满也同样懦弱。


[1] https://hindustannewshub.com/russia-ukraine-news/state-channels-prepare-population-for-nuclear-war-the-moscow-times/

[2] https://www.bbc.com/news/world-middle-east-61296682

[3] https://www.npr.org/2022/01/20/1074466148/biden-russia-ukraine-minor-incursion

[4] https://www.sueddeutsche.de/projekte/artikel/kultur/das-dilemma-des-westens-juergen-habermas-zum-krieg-in-der-ukraine-e068321/?reduced=true

[5] http://www.randomhousebooks.com/books/184322/

[6] https://www.dailymail.co.uk/news/article-10782799/Putins-chef-runs-feared-Wagner-mercenaries-calls-West-pathetic-endangered-perverts.html

[7] https://www.euronews.com/2022/04/22/for-first-time-a-majority-of-serbs-are-against-joining-the-eu-poll

[8] https://www.project-syndicate.org/commentary/russia-ukraine-war-highlights-truths-about-global-capitalism-by-slavoj-zizek-2022-04

[9] https://www.theguardian.com/business/2022/apr/26/uk-supermarkets-rationing-cooking-oil-tesco-morrisons-waitrose-shortages-ukraine

[10] https://www.project-syndicate.org/commentary/eu-gas-shortage-contingency-plan-by-karsten-neuhoff-and-isabella-m-weber-2022-05

[11] https://www.timescolonist.com/opinion/trevor-hancock-the-four-horsemen-of-ecology-regulating-population-size-4683991

[12] https://www.voanews.com/a/world-faces-looming-hunger-crisis/6557038.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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