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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紐約客》:解密美國中國留學生賴以獲取資訊的「後眞相」出版物

By Han Zhang

2019/8/19,紐約客

互聯網出版物「北美留學生日報」用表情包和網絡流行語,將國家主義為底色的新聞報導帶給生活在美國的中國留學生。(圖/Jon Han)

今年二月的一個周一清晨,一家面向北美中國留學生讀者、名為「北美留學生日報」的中文公眾號的員工齊聚在時報廣場的辦公室裏參加例會。該報紐約部的編輯主任關彤(音)則在查看了上個星期的瀏覽量,她緊盯著面前的蘋果筆記本,對結果甚為滿意。一篇由「北美留學生日報」創始人林國宇執筆的有關中國高票房電影《流浪地球》的公眾號文章已經吸引了一百萬次閱讀,這篇文章的標題是《果然,能拯救地球的,只有中國人》。 采編團隊對該文可觀的瀏覽量感到吃驚,因為通常「北美留學生日報」在農歷新年的瀏覽量並不理想。關彤歡欣鼓舞道:“再也無需為春節的低瀏覽量發愁了。”

此前一周,《流浪地球》剛剛摘下全球票房排行榜首位的桂冠,「北美留學生日報」圍繞這部電影發表了多篇報導。關彤的文章發表後,采編團隊中另一位二十多歲的作者又針對這部電影發表了一篇長文,其中寫道:「《流浪地球》證明,我們中國人並不看重個人英雄主義,相反,我們集中力量辦大事。集體主義和美國的個人主義不一樣,是一種中國情感。」對此,關彤表示讚同。

關彤的目光隨即落在了報社的爆款寫手鄧鶴(音)身上。所謂「爆款」,指的是獲得成百上千次點擊和分享、閱讀量形同爆炸的文章。「北美留學生日報」的辦公室墻上掛滿了鄧鶴,這位今年二十六歲、被親切地喚作「鶴鶴」的作者的照片。有的照片中,鄧鶴用手指輕彈頭發,像明星一般緊盯著照相機,在另一幅照片中,他則抱著一桶爆米花、坐在轉椅上。在同一面墻上,還貼著違禁詞列表(包括「法輪功」、「達賴喇嘛」和「巴拿馬文件」)、插圖選取方針(其中提到不要使用國家領導人的肖像。如果一定要使用,要同負責文章的人士商討)以及撰寫出高瀏覽量文章所能獲得的現金獎勵(如果寫出百萬次點擊量的文章,可獲得一千元美金的獎金)。

「每個人都在效仿鶴鶴的文風。」關彤在會議上說。「大家會問自己,鶴鶴會從什麽角度處理這個話題?為什麽鶴鶴總能寫出爆款?」話音剛落,她轉向鄧鶴,問道:「告訴大家你是怎麽寫的,讓大家都向你學習。」

穿著黑色連帽衫的鄧鶴此時正盯著桌面,試圖避開這個問題。他剛剛發表的、題為「我給敘利亞的朋友看除夕中國放鞭炮視頻,他哭了…」的文章,在五天內收獲了七十萬次點擊,成為「北美留學生日報」該周閱讀量第二高的文章。該文署名「鶴」,以第一人稱的視角寫成。在文章中,鄧鶴和一位名叫尤瑟夫的男生曾同時就讀於一間美國高中。因為是這所高中唯二的國際生,兩人就此結緣。有一次,當鄧鶴向尤瑟夫展示在和平且富足的中國,人們為慶祝農歷新年而燃放煙花的影像時,尤瑟夫止不住地哭了起來。似乎,煙花的爆炸場面令尤瑟夫回想起家鄉的戰火,它奪去了不少親人的生命,包括自己的弟弟阿齊茲。尤瑟夫形容阿齊茲被炸成了兩截。

關彤以這篇文章為例告訴團隊,文章要將事實同情感糅合起來。「在我們的文章中,一方面要攫取事實,另一方面也要融入心底的感受。否則,文章會缺乏情感上的感召力。」


2014年年初,林國宇獨自一人在北京的寓所創辦了「北美留學生日報」。如今,這家媒體在北京和紐約分別雇傭了三十和十五名員工。最開始的一段日子,這家媒體只是內容簡單的美國校園生活生存指南,內容涵蓋提升GPA分數、畢業規劃等充滿空想的帖文。經過數年間的發展,尤其在2016年總統大選之後,這家媒體變成了如今這般模樣——常年刊載國家主義色彩濃厚的中文新聞、圍繞性、毒品、謀殺案和意外失蹤女子等主題的海外華人留學生花邊消息以及美國和名流消息。

2016年,該報一篇文章的標題是《用替身?換將?命不久矣? 希拉裏(希拉莉/希拉蕊)總統之路或要提前結束了》,最近一篇的報導則題為《特朗普(川普)躲過一劫!“通俄門”調查結束了,他沒事兒了……》。此外,還有諸如《好萊塢性感亞裔女神,初戀就是吳彥祖,迷倒全世界型男… 》這樣關於女演員李美琪的文章。八月,在數周沈默之後,「北美留學生日報」終於加入了香港示威的報導行列。他們的報導緊跟當局的措辭,不加批評地使用了“我支持香港警察”這一被中共機關報《人民日報》炒熱的流行語。

「北美留學生日報」在社交平台微信上擁有一百六十萬個關註者,每天擁有超過一百萬名活躍讀者,是中國增長最快的自媒體或新媒體平台之一。在中國,新媒體並不依附於當局,而是主要通過微信這樣的新媒體直達訂戶。如今,幾乎每一位美國的中國留學生都因為各種機緣巧合閱讀過這家日報的文章。即便沒有關註「北美留學生日報」的留學生,也有可能透過友人私下、群聊或在朋友圈的分享碰到過該報的文章。不少中國官方媒體機構也曾引用過它們的報導,幫助其吸引了更為廣泛的關註。

「北美留學生日報」的潛在讀者是在美中國留學生或意在赴美留學的中國學生,這一群體增長迅速。單單2018年,就有三十六萬名中國學生參與了各式各樣的美國高等教育項目,這一數字是十年前的四倍。來自中國大陸的留學生占據美國留學生總數的三分之一,遠超排名第二的印度和第三的南韓的留學生人數總和。多數時候,這些留學生並不關註美國有線新聞網(CNN)的大選報導和推特(Twitter)上瘋傳的消息,而是透過自己的手機,在「北美留學生日報」上獲取消息,這些報導常充滿一串表情包和網路用語。一篇題為《實錘!美國1%的富人坐擁40%財富,貧富差距退回百年之前》實際上是對《華盛頓郵報》一篇有關伊麗莎白·沃倫(伊莉莎白·華倫)提議征收富人稅的報導的摘錄,文中配有大量插圖和三只貓、兩只鴨子和天線寶寶的動圖。

有時,「北美留學生日報」還將自己的註意力與火力對準一些毫無戒心的普通人。2017年,一位名叫楊楊舒平的中國學生在馬裏蘭大學發表了一場演講,其中她讚揚美國的空氣充滿甜美且自由的氣息。「北美留學生日報」旋即刊載文章《馬裏蘭大學中國留學生畢業演講涉嫌辱華》並被中國官媒轉載。楊舒平很快便成為網民攻擊的目標,她關閉了個人網站和個人社交媒體賬戶。(「辱華」系「北美留學生日報」的熱詞,僅在今年二月,這一關鍵詞在該報的出現次數就超過145次)。

「北美留學生日報」對楊舒平的言論反擊道:「沒錯,中國的確有空氣汙染,美國的空氣就真的很好嗎?那請問紐約每天空氣中彌漫的尿騷味也能美好到讓你深深吸上一口氣?」(該文由紐約采編部發表)。另一篇2017年發表、題為《出國的女生,請遠離這些外國渣男!警惕這些“洋”套路》的文章,配上了數張身著毛時代紅衛兵服裝的男子的照片。這些照片的主人公實際上是一位旅居中國的英國人,他和文章中列舉的事實毫無瓜葛。該男子驚訝地發現自己的照片在網上瘋傳,不禁問道:「我做錯了什麽?」在他的微信朋友圈裏,他發了一個哭泣的表情。


某種程度上,「北美留學生日報」的成功源於缺乏直接競爭對手。中國主流媒體傾向於將海外留學生描繪成被寵壞的精英階層,有時還會質疑他們對中國的忠誠度。像《僑報》和擁有法輪功背景、持反共立場的《大紀元時報》這樣的中文報章,通常只能吸引經濟上不那麽寬裕的老一輩華人移民。中國留學生則覺得上述媒體的報導很少貼合日常生活,同時也覺得部分報導頗為敏感。同時,多數留學生也很少閱讀英文媒體的消息。

2012年4月,23歲的南加州大學電氣工程專業畢業生瞿銘和吳穎在停泊於距離學校不遠處的瞿的車裏遭槍擊身亡。在報導這起致使兩名留學生死亡的謀殺案中,不少中國媒體頻繁強調兩人死在寶馬車(BMW)裏,似是在透過這一財富和社會地位的符號,暗示二人因炫富惹禍上身。《大紀元時報》的一篇報導題目是《都是寶馬惹的禍 洛杉磯兩中國學生被殺》。而像《每日郵報》這樣的英文媒體則采用了這樣的措辭《「他們在炫富」——毫無同情心的中國媒體稱兩名南加州大學學生因豪車遭槍殺》。這樣的報導很快引起了輿論的反彈,中國主要的國營電視機構中國中央電視台采訪了瞿銘的室友,他說瞿的車是二手車。新聞還播放了電腦攝像頭拍攝到的畫面,顯示瞿和他的室友共用一張桌子,晚上則打地鋪。

林國宇說,瞿銘和吳穎槍擊案促使其定位了「北美留學生日報」的使命。中國學生需要能代表其利益、給與其溫暖和同情的媒體。在2015年的一次采訪中,林國宇表示,他們矢志於將有價值的報導和抱有同情心的故事傳遞給中國留學生和華人社群。

身兼「北美留學生日報」首席執行官、創始人和主編多個頭銜的的林國宇,今年三十歲。他開玩笑地說,在這個行業,自己已經算是老人。「現在的世界真的是屬於九零後和九五後。」我只在電話裏和林國宇交談過幾次,散落在互聯網上的他的照片令他看起來就像是華爾街精英和中國老板的集合體——戴著黑框眼鏡、身著襯衫、站姿筆挺、目光深邃。他並不怎麽談論自己的背景經歷,網上流傳的其個人介紹也不怎麽完整。他出生並成長在中國與北韓交界的東北城市——遼寧大連,在俄亥俄州的邁阿密大學主修會計。他告訴我,在俄亥俄州,他為了結識朋友,而不是沒頭沒腦地喝酒,參加了好幾次社交活動,還收獲了兄弟般的同窗情。但即便如此,他仍然覺得,那種純粹出於娛樂目的的社交場合對中國學生在美國華人吸引力不大。

2012年畢業後,林國宇入職矽谷(矽谷)的普華永道會計事務所擔任審計員,但他想返回中國。「我強烈地感覺到,我在錯失一些商機。我在想,我現在是不是在浪費時間。」他說。2010年伊始的中國,是初創企業的藍海。中國版酷朋(Groupon)美團成立於2010年。如今已經在中國市場成長為華為和蘋果競爭對手的小米,也在那一年成立。租車服務商滴滴成立於2012年,這家公司收購了優步中國(Uber),還垂涎著優步在南美洲的市場份額。2011年成立的視頻網站快手,每月擁有上百萬的活躍用戶。成立伊始還未明確區分於其他社交工具前輩的微信,很快發展成為擁有十億日活躍用戶的網站,成為名副其實的中國人的社交生活的中心。(臉書每天在全球擁有十六億的活躍用戶)

2015年,林國宇收到來自徐小平的一百萬元人民幣(約合十五萬美元)的投資。徐小平系中國最大的連鎖外語培訓學校新東方的創始人之一。該校1993年開始,幫助中國學生準備英語的雅思和托福考試,這些考試是海外留學的第一步。2017年年底,「北美留學生日報」完成又一輪融資,獲得逾三百萬元的風投,其中一家投資者正是微信的母公司騰訊。

林國宇表示,投資者視自媒體為一種低投入、高回報的業務。關鍵是要將數據變現,在微信上的廣告收入變得愈發重要。「北美留學生日報」目前的廣告讚助商包括新東方及其他語言培訓機構、銀聯支付等銀行業服務商、中國電信及電子商務巨擎天貓商城。

加州大學伯克萊分校信息學院教授、雙語網站「中國數字時代」創辦人蕭強認為,巨額廣告收入反映了中國人對微信的高度依賴。谷歌、臉書、Instagram和推特在中國都遭到屏蔽,所以美國的中國留學生通常透過微信與遠在家鄉的親朋好友保持聯系,獲取中國的消息。“如果以前在中國的時候,他們每天花五到六個小時在微信上,那麽現在在這裏,他們仍然會花同樣的時間查看微信。來到美國並沒有為他們帶來任何改變。“蕭薔說。

蕭強說,「北美留學生日報」通常依據中國的互聯網審查決定自身的報導領域和采編標準。「北美留學生日報」和中國的網站一樣小心規避某些敏感詞和議題。「他們只報導娛樂新聞和親政府消息。」蕭強認為,這種小報般的標題與軟性宣傳的有機結合,能同時吸引最廣大讀者、投資人和政府。在微信上的「北美留學生日報」界面,搜索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或習主席,會發現沒有任何結果。但以特朗普為標題的報導卻有四百余條。「北美留學生日報」之所以大量報導美國政治新聞,是因為相較之下,報導中國政局更為棘手。

「北美留學生日報」的不少內容取材自Infowars和俄羅斯政府支持的新聞機構「今日俄羅斯」(RT)。在一篇引述自俄羅斯喉舌「俄羅斯衛星通訊社」(Sputnik)的文章中,敘利亞志願救援隊「白盔隊」被描繪成遠比ISIS還要邪惡的存在。美國總統大選結束後不久,「北美留學生日報」刊發了一篇題為《美國媒體人:大選中我們不再是記者,而成了希拉裏的拉拉隊!主流媒體開始反思》的文章,此中的一條論述援引自時任《紐約時報》出版人小亞瑟・舒爾茨伯格(Arthur Ochs Sulzberger Jr.)寫給編輯團隊的信。然而在信中,卻沒有任何同「北美留學生日報」報導相一致的表述。

林國宇表示,「北美留學生日報」準確地反映出其讀者對美國諸多想象的幻滅,特別是在他們將美中進行對比的時候。「尤其是再2016年之後,我們的讀者親眼看到當下的美國有多麽分裂。他們看見自由帶來的混亂,相比較下,中國有序、正面、不斷進步。這改變了不少海外中國學生的感受。所有這一切都意味著如若我們的文章批評中國,或為美國唱讚歌,那會失去讀者的親睞。」八月,德克薩斯州埃爾帕索和俄亥俄州岱頓鎮大型槍擊案之後,「北美留學生日報」刊載了一篇文章,就為何一些美國民眾擁有半自動式步槍做出解釋:「因為在美國,當你的生命受到威脅時,警方沒有義務保護你。」


例會結束後,我和鄧鶴在午休時聊了一會兒。鄧鶴已經離開「北美留學生日報」,如今在中國的一間廣告公司工作。看起來,在辦公室外他顯得不那麽拘束,毫不諱言自己對這份工作的看法。他在達拉斯的德州大學獲得市場營銷專業碩士學位,早前曾在中國的一間公關公司實習。去年,他來到「北美留學生日報」。「我們的賬號發表我們的老板林國宇的意見,我們和他的風格保持一致。從第一天開始,我就緊緊追隨我們的老板,寫他喜歡的或是要我完成的東西。一般,我們關註任何流行的熱門話題。」他說。

有一天下班後,他接到了林國宇打來的電話。林國宇說,自己在瀏覽網上瘋傳的視頻時,腦海裏蹦出了一個點子。林國宇要鄧鶴構思一篇敘利亞友人看見中國煙花想起祖國戰事的文章。鄧鶴遂想出了更多細節:和這位敘利亞人的高中同窗情和這個男子被炸死的弟弟。林國宇拒絕就鄧鶴這篇文章是如何寫成的發表看法。在第二次聯系他時,林國宇否認整篇文章是捏造的,聲稱這個故事取材自真實經歷。「北美留學生日報」的另一位創始人兼經理牛承程則表示,故事的每一個細節均真實可信。

我問鄧鶴,為什麽他覺得這篇文章能與如此多的讀者產生共鳴。鄧鶴回覆道:「實話實說,整篇文章都是虛構的,是編出來的,我不確定我做得對不對,是我的老板讓我寫的。我認為,如果新媒體想要感動它的讀者,就必須要讓讀者覺得內容是真的。」他脫口而出了一長串轉載過其作品的官方媒體,包括《人民日報》、旗下的小報《環球時報》、國營的新華社和共青團。「我獲得過所有這些媒體的支持!」他笑道。

「無論你寫什麽,都會有人詛咒你,盡管如此我們還是從這些人身上賺到了錢,我們管這錢叫智商稅。」鄧鶴說。

一位曾在「北美留學生日報」工作過的女生,對這家媒體完全編造一篇文章的做法感到吃驚。不過她同時也認為,在文章轉瞬即逝、靠編造來寫作也沒什麽風險的中國新媒體界,這樣的做法一點也不奇怪。「它們只不過是在講故事而已。大多數人只是在打發時間,誰會去調查?沒人會的。這些內容只是過眼雲煙,沒必要查證這些故事是真的還是假的。」

不少曾在「北美留學生日報」工作過的人士都說,要完全讀懂這家媒體,最難的地方在於它缺乏清晰的采編目標和一以貫之的采編標準。兩位前雇員告訴我,每位主編的標準都不同。牛承程形容「北美留學生日報」是一家新聞媒體,鄧鶴則稱其為新媒體,在這一模式下,像他一樣的年輕寫手能「讓一些事情成為可能」——制造一種潮流、讓其瘋傳、編造出令讀者深信不疑的故事。當我問鄧鶴,「北美留學生日報」到底是「新聞報導」還是「讀物」,他反問這兩者又有何區別。

林國宇使用「後眞相」來描述他的媒體。根據他的解釋,這個詞由《紐約時報》創造,意指今時今日,事情的真相變得不可知,新聞的含義卻決於人們報導的角度。為了解釋這一看法,林國宇假設如果現在要報導一名半夜去兼職做妓女的畢業生,可以采納的兩種不同的方向。

他問我:「我們如何報導這條新聞?標題可以是『震驚!道德破產!上流學校畢業生被揭發做雞』。同時,也可以采取積極的立場,寫成『鼓舞人心!應召女郎考入頂尖學府』。」

「準確的報導根本不存在,因為一切都是相對的。我們說的「正確的價值觀」只是指和某些人的價值接近的價值觀。」


香港中文大學傳播學教授方可成,在微信上運營著名為「新聞實驗室」、關註新聞自由度的公眾號。作為對「北美留學生日報」的反擊,他將舒爾茨伯格的信件全文翻譯,發表在公眾號上。在2013年轉向大學教授新聞之前,方可成曾任職於中國大報《南方周末》報導政局消息。2000年初,在他高中時,中國當局對新聞的管控相對寬松,這令他決心成為記者。2003年,媒體的報導迫使中國政府承認沙士(非典型性肺炎)疫情的爆發。同年,廣州的一個民工被揭發在收容期間遭毒打致死,只因身上沒有攜帶身份證。媒體的集中報導令中國廢除了這一制度。

方可言嘆了口氣說,如今的中國新聞業早已今不如昔。從業者的低收入和沈重的審查壓力迫使不少人離開,他回想起「胡溫時代」寬松的時日。「胡溫」指的是前任國家主席胡錦濤和總理溫家寶。自2013年上台之後,習近平收緊管控,在宣傳體制內發起激進的運動,例如2016年視察中央電視台時,他稱媒體應當姓黨。「中國的政治運作往往是在台下進行的。一旦透明度不高,人們就會相信各種陰謀和謠言。」

方可成在最近的一篇博文中寫道,「現如今,陰謀越是離奇,傳播得就越廣。不少微信公眾號成為陰謀制造機。重點不是這些這些文章有多仇美,而是這些文章竟能獲得成百上千的點擊。」

林國宇則對這些傳統新聞從業者的鄙視持開放態度。在一篇公眾號文章中,他寫道「創業以來犯的最渾最大的錯誤就是寄希望於有新聞理想的人。」在一篇2016年的專訪中,林國宇表示,這幫人往往只有理想,沒有新聞。不管在國內外,這個專業培養的學生往往會下很大的功夫去做一篇新聞,但是在新媒體時代下,講究的是采編一體,要的是和讀者的契合度,而不是非得有新聞了才去做。

當我向林國宇提及他的這番陳年言論,希望他給予評價時,他略有不安,指那些旨在「改變世界」的報導往往只是草率的新聞。當我告訴他,草率的報導正是「高舉新聞理想」的對立面時,林國宇勃然大怒,他告訴我,讓一個人對自己過去的言論加以評價是不合適的。「難不成你要我告訴你,以前的我是他媽的白癡?」他反問道,急切渴望結束這一討論。

在林國宇看來,公開發表的文字並不一定要成為公開記錄。在執筆完成這篇報導前,我在「北美留學生日報」搜索所有2016年年初到大選日前、標題帶有特朗普的文章,結果發現,只有十四篇被予以保留。我問林國宇,他們是否刪除了一部分文章,他直截了當地表示,他們主動刪除了所有2015年到2016年間的文章。

林國宇表示,所有對其進行批評的人士,包括方可成和新聞實驗室,都對希拉裏落選感到沮喪。現在他們把火都撒到我身上,是因為只有我預測到特朗普會贏得大選。「這一小撮所謂受過美式新聞運作訓練出來的記者,發現並非由他們將新聞傳遞給海外留學生,對此他們心懷怨恨。我們和讀者的距離與他們同讀者的距離是多麽的不同,這一點,群眾的眼睛的雪亮的。我不滿的地方在於,一些傲慢的人竟然說我們的讀者是可悲的。這種說法一點也不民主,也一點也不符合自由主義。」

我同不少批評「北美留學生日報」的人士交談過,並未發現他們認為其讀者可悲。事實上,這些批評者對當今的中國學生抱持同情。令他們不安的是,一些中國學生將說出真相視為制造麻煩,並將官方的宣傳等同為新聞。其結果是不少人覺得真相和自己毫無關系,中國的互聯網上流傳著年輕人將自己等同為「吃瓜群眾」的調侃,這意味著不少年輕人僅僅將自己視為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消極的旁觀者,他們覺得自己既沒有途徑、也沒有興趣去了解事實。


黃一傑(音)是一名紐約大學的二年級學生,他也是「北美留學生日報」的忠實讀者。他留著平頭,戴著黑藍框的眼鏡,非常搭他的藍色牛仔外套。在我面前的他禮貌而朝氣蓬勃。他擁有將近三千名微信聯系人,其中七百人關註了「北美留學生日報」賬號。黃一傑的家人在中國沿海的一座城市事業有成,他15歲便來到美國馬裏蘭州念高中。「以前在家裏的時候,我只是一個普通學生,沈默寡言。來到美國後,我發現有很多豐富多彩的活動可以參加,像是學校的競選,這些我以前在國內想都不敢想。」他說。念高中後,他給自己起了法蘭克的名字,並當上了班長。

我們在他的宿舍坐下交談,他用蘋果手機翻查著微信的聊天記錄,向我解釋幾個微信群的主題:這個群是二手群,那個群是飯局群,還有作業群,以及為下學期想搬出紐約大學宿舍找租房的信息群。其中的一個微信群向留學生建議盡快接種疫苗、購買健康保險、取得駕駛執照。距離下學年的開學日尚有六個月,但有500名即將開學的2013班紐大學生已經在一個群聊裏活躍了起來。

黃一傑的社交生活豐富多彩,但仍然覺得這座城市裏的生活有時很孤獨。「紐約的一大標志就是街上人人都戴著耳機,一個人走路吃飯是很孤獨的。」於是,黃一傑用聽播客、看公眾號文章打消孤獨感。每天,他會閱讀「北美留學生日報」兩次。他告訴我,自己非常欣賞這家媒體能關註中國學生在美國校園裏受到的偏見。例如校管理層迫使中國學生在公共場合必須說英語的規定,這件事受到很大關註。他說自己喜歡看世界各地的新聞。

我問他怎麽看那些雖寫明引述但並不屬實的文章,例如那篇敘利亞友人的報導。他回答道:「在我心中,這些內容既不是真的,也不是假的。」這個回答令我想到薛定諤的貓。

我問黃一傑,覺不覺得新聞工作重要。他頓了頓,提到他去年夏天曾前往北韓旅行。在那裏,他什麽新聞都看不到。「我喜歡看新聞。但我覺得,即便我不喜歡,這個世界也不會有什麽變化。」

Han Zhang is a member of The New Yorker’s editorial staff.

原文鏈接:https://www.newyorker.com/culture/culture-desk/the-post-truth-publication-where-chinese-students-in-america-get-their-new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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