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文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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媒體工作

六四與愛國 |2012年紀念六四

六四和中國有關,可是卻成為香港人自我認同的核心

(本文發於2012年6月12日)

因六四而愛國

很多大陸朋友看到香港人堅持平反六四,都覺得非常感動,甚至有些慚愧和內疚,他們認為香港人替他們做了每一個中國人都應該去做的事。根據這樣的印象推理下去,很容易就會得出港人民族感情深厚的結論。的確,從八九那年開始,我就相信,六四在香港絕非一場單純的民主運動;它還是一種奇異的民族主義運動。

且看當年香港人遊行集會的口號標語,「血濃於水」絕對是其中一條最常見的四字詞。這難道不是很古怪的說法嗎?什麼叫做「血濃於水」?那時正在北京天安門廣場紮營守夜的青年學生會打出寫着「血濃於水」這四個字的旗號嗎?當然不會,正如他們也不大會唱「龍的傳人」和「我是中國人」這些歌曲一樣,因為他們是理所當然的中國人。唯有香港人,這塊殖民地上的居民,才有需要提出自己也是中國人的證據,才有必要反覆告訴自己何必關心何必參與這場運動的理由。而這證據就是我們體內流的乃是中國血,而這理由便是大伙一遍遍唱誦的「我不管生在那裏,我是中國人」了。

換句話說,正因香港人的身份可疑,所以我們才得利用類似的口號與歌曲自我去解釋我們上街的原因,而且還是對我們自己解釋。

許多年之後,有機會和一個內地派來香港的官員見面,他也很不明白香港人硬是放不下六四的玄機,還懷疑這是不是「愛國教育」做得不到家的緣故。我便向他解釋恰恰和他以為的相反,不忘六四正好表明了香港人沒把自己當外人的「愛國」情懷。他很震驚;而我又該如何向他說明我們那一代人因此而起的國族認同,以及隨之而來的挫敗與創傷?這般複雜的心事,大陸人固然不懂,黨官更難明白。

非關中國的六四

雖說六四激起過香港人的國族認同,並且成為一條始終綑綁住香港和大陸的紐帶;但也不能忘記當年「血濃於水」那句口號的前提:我們是中國人,但我們是種不太一樣的中國人。非常奇詭,我們不一樣的地方正正在於我們依然紀念六四,以及我們紀念它演繹它和消化它的方式。簡單地說,六四成了不少港人的身份證,它固然清楚列明了「中國人」這三個字,同時卻又在這三個字的前後加上引號。

六四首先是道不可繞過的道德關口。香港幾乎沒有一個政治人物沒被問過「你對六四有什麼看法」,支持平反六四並不會使你成為聖人,它只是合格的底線而已;假如像梁振英那樣「不是不感動,只是不回應」,那就得在道德可信度這一欄上打交叉了。

在這座不公義不神聖的城市,六四燭光晚會乃是僅見的精神儀式;你可以不參加,但你不可以冒犯它。建制派不怕發動支持者阻撓七一遊行,可它絕對不敢干擾六四集會,就連在言語上都不能逾雷池半步。如果警方和政府想要找它麻煩,那簡直就是自討苦吃,即便是根本不打算參加集會的市民,恐怕也要不滿憤慨。

近些年,自由行是維園燭光晚會的要角,大會每年都會請他們舉手現形,媒體也想盡辦法讓他們受訪。不過我記得,多年之前,大家用以分判彼此的標準之一卻是對六四的看法。我們集會,他們旅遊;我們在乎,他們不解我們的在乎;於是香港人就是堅持平反六四的道德主義者,大陸人則是昔者往矣別再提起的新人類。

沒錯,六四和中國有關,可是卻成為香港人自我認同的核心,甚至能夠用以區辨自己和其他中國人的那點「不一樣」。於是我們臨走的時候一定要清理地上的燭淚,並且拍照,並且上網,好使人家看見我們:這就是香港人了,文明、秩序,道德的香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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