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啟智
梁啟智

副業是在香港中文大學教書,主業是玩貓。

如果社交網絡是沙灘,什麼是洋流?

潔平出來說話了,我也說兩句。

很早便獲邀請加入 matters 的內測,一直對這事情不敢樂觀,也和潔平討論了好幾次。我想了很久我擔憂的原因在什麼地方,也很懷疑可能只是我自己不善社交所以對「討論區」本身有先天恐懼,其實這是個好東西。想來想去,看到潔平的「沙灘論」之後,我忽然找到我組織了很久卻說不出來的東西了。

潔平說「『做好內容就自然有了一切』的簡單想法,就好像是在沙灘上建造高樓」,指出「社交網絡+用戶行為數據收集+演算法推送內容」的平台型產品主導的信息秩序帶來平庸,而 matters 的目標就是要「改造沙灘這個『基礎層』」。

我是讀地理出身的。沙灘是個海岸地形現象,其出現本身受客觀環境例如洋流影響。所以不一定所有地方都有沙灘,而沙灘也有很多種類。沙灘不是「基礎層」,外在成因才是,沙灘只不過是其物理表徵。所以,世上其實沒有「改造沙灘」,只有「改造沙灘的外在成因」。

請讓我先繞一段路。有一點我一直以來都是很糾結和矛盾的:我很渴望溝通,但我很討厭公眾討論。我渴望溝通因為我明白片面理解的可怕,這點看那些高官推銷片面事實(甚至謊言)時就很明顯,而只有讓不同意見說話才有可能避免。但我討厭公眾討論,因為真理不是越辯越明的,沒有合適的討論基礎,甚至可以越辯越糊塗。

我最討厭的公眾討論是香港的中學和大學的辯論比賽,正辯說四分鐘然後副辯說三分鐘的那種,出來總是把辯題扭得越來越窄讓自己的一方有利,甚至只是「捉字蝨」,而不能擴闊想像。這當然和辯論比賽的形式有莫大關係,但我懷疑後面有一個更大的問題:辯論比賽要評分,要有勝負。這些目標為怎樣定義「好內容」帶來限制,辯論比賽的具體規則只不過是其表徵。

社交網絡上的媒體生態有時很嚇人,同樣也是和其形式有莫大關係。多人推送的內容就被假定為是「好」,然後通過演算法得到更多推送,變成「病毒式散播」。批評社交網絡的規則很容易,但再想下去就會發現問題不僅僅在於規則,因為要提出新的規則後面同樣涉及了怎樣定義「好」。

有時我會懷疑批評社交網絡的信息秩序不濟,其實是誤解了社交網絡的功能,或最起碼是對社交網絡中「好內容」的定義有歧見。說多人推送的就是「好」,背後的原則就是盡可能拿走菁英的地位(實際上當然複雜很多,這兒討論不了)。而任何意圖扭轉這個原則的做法,都會(最起碼被視為)是在重建某種的菁英圈子。說社交網絡的討論欠缺質素,在很多人眼中已經是很菁英主義的事情:因為你要先定義甚麼是質素,然後立即引來另一群人批評你沒有資格去做這個定義,跟著很快便變成某種對菁英主義的指控。我懷疑,這些去中心和去菁英的思路,才是我們這個「沙灘」的「外在成因」。這些思路來源不在社交網絡,而在現代社會,社交網絡只是提供了一個聚集的空間,但本身不會因為任何人的無視而消失。在「洋流」面前,改變個別規則的作用可能很有限。

有時候看Quora,會發現無論問或答的人其實都是立場滿滿的,例如有人會問「為什麼主流傳媒拒絕承認川普是個偉大的總統」等等。有些人會認真回答這些「連問題都問錯」的提問,但更多時候是這些提問被完全忽略,這樣下去很快又變成一個個圍爐取暖的小圈子。而當意見不同的人覺得自己不受重視,也就去建立他們自己的圈子了。甚麼才是「問對的問題」呢?你覺得我的問題沒邏輯,我可以覺得只不過是你們不懂新晉思潮,但與其討論不如我去建立自己的讀者群,反正每人每天只有二十四小時。如是者,白忙了一輪,溝通還是沒有發生。

無論現實或網上討論,都需要一些很基本的共識,例如對事實查核的基本尊重,一個數字明明在下降就別說是在上升;又例如對對方的尊重,不先假設對方都是特務或打手。但建立這些共識很困難,而參與討論的人越多就越難,特別是大家出發點立場不一的時候。

既然如此,那不如還完基本步。如果要我本來就認識的人討論一些不完整的想法,那就建一個私密的圈子(朋友圈),隨便笑笑罵罵;如果有比較完整的東西想公開發表,那就建一個公眾號(甚至低技術一點,寫一本書),寫出來之後就別管大家怎樣回應了。這樣清楚區隔開私密和公眾,心理上好像沒有那麼大負擔。

當然,我想還是有很多人比我更願意做即時和埋身的討論。我覺得你們很強大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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