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啟智
梁啟智

副業是在香港中文大學教書,主業是玩貓。

因為想超越「蛇齋餅糭」,所以想到做社區報

謝謝邀請分享。要談社區報和民主日常之前,得先繞一段路,談一談香港的選舉生態。

香港最為人關心的,往往就是立法會選舉。先不說最近的選前或選後因政治立場而起的DQ(取消資格)爭議,香港的立法會選舉本來就有很多制度上的缺陷。選舉分地方直選和功能團體,各佔一半議席。直選以比例代表制最大餘額法進行,常常有配錯票使得民主派贏選票但輸議席的情況。功能團體就更糟糕了,因為是按行業分配,而且一般是只有董事才可以投票,席位分類又以工商界主導⋯⋯這樣的設計下,民主派雖然擁有多數民意,在議會中得到多數議席的機會卻是微乎其微。

不過香港除了立法會議舉外,還有區議會選舉。區議會選舉的制度簡單得多,單議席單票,簡單多數決,絕大多數的議席都是選舉產生。如果香港人對民主派的支持能反映在區議會當中,應該早就在區議會變天了。

但事實不是這樣,大多數的區議員都是建制派的。香港十八個區議會,全數都是建制派把持的。

為什麼會這樣呢?也要回到制度當中談。香港分十八個區,每區再分十多到三十多個小選區,每區約一萬多人。每次選舉中會去投票的,一般是三千到六千人早右。建制派和民主派通常各有一千票的鐵粉,之後誰勝出就看誰的動員能力強了。因為勝負往往只是數百票之差,所以選戰就變成人際關係的比併。因為香港人口稠密,每個選區可能只有四、五個街區之小,有些地方只要你每天在上班路上站著打招呼就會見到大多數的選民。而建制派因為資源豐富,會用各種方法來和選民拉關係,例如端午節派糭,中秋節派月餅,統稱「蛇齋餅糭」。

接下來,就是一連串的劣幣驅逐良幣的過程了。有心做社區充權的,往往會敵不過「蛇齋餅糭」的攻勢。相對教育水平高的選民會以為區議員就只懂得「蛇齋餅糭」,極其量就是和老人家聊聊天,免費量血壓的,於是就不去投票了。我們做選舉研究的也發現這個現象。就以我老家附近的沙田瀝源選區為例,在2016年立法會選舉的時候,民主派和本土派在這兒合共拿了 4154 票,遠多於建制派的 1845 票。但在2015年的區議會選舉中,民主派候選人得 1406 票,建制派候選人得 1799 票。建制派的票數一樣,民主派的不出來投票,所以就輸了。順帶一提,民主派在沙田瀝源的那位候選人是黃浩銘,現正因為2014年的佔領運動坐牢。

但是區議會是不是就只有「蛇齋餅糭」呢?當然不是。舉個例,很多地區工程都是要先諮詢區議會才到立法會拿錢的,政府可以大條道理跟立法會說這項目已經得到地區上的同意了,要求立法會不要推翻地區的要求。事實是善於搞「蛇齋餅糭」的議員不一定都善於社區規劃,區議會往往變成橡皮圖章。

而且區議會還有政治和憲制上的功能。現在政府很善於「區議會包圍立法會」的戰略,凡是什麼有爭議的全港性政治議題,都會到十八區逐區尋求支持,然後也是橡皮圖章式通過,跟著政府就可以自稱有民意支持了。還有特首選舉,1200人的選舉委員會當中有117人是由區議員互選產生的,現在當然也全是建制派。

出現這樣的情況,我的看法是和信息流通有關。立法會議員審議撥款和辯論議案,主流媒體會報道。十八個區議會每個在做什麼,大家看不到,於是乎就只會記得那些日常的接觸。我採訪過一些市民對區議員的看法,其中一個很有代表性的,他說:「只有在選舉的時候他才會來問我家裡的水喉有沒有漏水,好像是我家的水喉只有在選舉的時候才會漏水似的。」

這樣的選舉,就算有投票也不是真民主啊。所以,我想到要做社區媒體。

時間回到2014年。當是我還在中文大學通識部,剛好要開一門實踐課。這一屆學生剛好有點多,我在想該怎樣把他們組織起來。我想起朱凱廸當時在八鄉錦田那邊辦地區報,如果叫學生在中大附近的大埔區調查幾個社區議題,然後把結果以地區報的方式呈現,或者會比較好安排。於是我便邀請了朱凱廸來當總編,這份《埔紙》也就辦了四期。

雖然只是一個很短的實驗,但社區中的反應該超乎意料。我們其中一期的頭條是報道政府計劃在大埔新增一個開發區的問題,這份報道就被住在這開發區附近的居民拿來組織反對運動,他們還把社區報貼在穿插該區的巴士上。我們另外一期的頭條是報道大埔區議會計劃在一個著名景點「許願樹」做一項五千萬港元的工程,當時社區中知道這事情的人不多,而當區居民其實是反對的,認為遊客已經太多,應該先改善交通才對。這個報道出來後引起了主流傳媒的關注,然後又挖出了在審批這個項目的區議員剛好在當地有利益衝突,可能涉嫌利益輸送。事情得到立法會中的民主派關注,他們表明會阻擋撥款。到最近,大埔區議會終於決定撤回申請,那五千萬會改用在其他地方。

《埔紙》隨著實踐課的完成結束,我自己後來也離開了通識部。朱凱廸去了選立法會議員,還意外高票當選。我們間中聯絡的時候都會說起那次經驗,在想如果每個區都能有自己的社區報,讓更多區議會當中的混帳被查出來,那麼選民對區議員的心態就會改變,區議會的選舉生態就會改變,香港人對民主的無力感也得以改變。

之後的兩年時間,我看到香港人對社區生活也越來越重視。上面說到大埔區,臉書群組「Tai Po 大埔」(通常叫「大埔谷」)就是香港最有名的網上地區群組。居民在群組上無所不談,最常見的題目是有人提供高速公路堵塞消息,提醒其他居民注意。有時會有人在社區某個公園拾到錢包或者電話,只要貼在群組往往可以在十分鐘內找到物主。群組中也有討論政治議題,例如有居民認為某個區議員不做事之類。不過相對於之前的社區報,網上群組討論就較難做到政治上調查和揭發的功能,或是對議題的深入追蹤,更多是片段式社區生活的分享。而且網上群組也是自我選擇加入的,接觸面仍然是有限的。

與此同時,剛好獨立媒體(香港)也在辦資助社區報,而且已經培育了好幾個的案例,例如南區的《南圖》,西貢的《貢想》。這些社區報都是當地區民自己辦的,更能看到當地的問題,對地方也更有情感,詳細的情況可以問葉蔭聰。不過我翻看的時候卻覺得他們可以做得更有批判性,除了做軟性社區情懷的東西,也可以做一些比較硬的報道,特別是揭發區議會的問題。

於是我找了獨立媒體(香港)的朋友來談。大家都同意社區報的作用,同時想到三個問題:

第一,居民當業餘記者,做調查式的報道會有困難,要提供一定程度的培訓,也要有持續的協助。第二,要有影響力,就要印刷,而且印量要多,定期出版、免費派發和廣泛流傳,這樣才能打破同溫層。

第三,要向自負盈虧進發。近年香港要做眾籌的民間媒體很多,競爭大,長遠不能只靠眾籌。社區內很多小本經營例如補習班、健身班之類又往往找不到有效的宣傳方法,社區報可以幫他們賣廣告,帶來一定收入。

基於上面幾點,我們再找了一些同樣關心社區層面發展的朋友加入,草擬了「社區新聞眾籌計劃」。

因為大家對社區政治都有一定的認識,所以我們很快也設想到這計劃可能面對的問題。例如我們決定列明出版不得為個別的候選人助選,而是要培養社區民主監督。現在十八區的區議會都是由建制派把持,不過如果有天出現民主派領導的區議會,卻又爆出什麼貪污弊案的話,我們一樣會報道不誤。我們也想到即使是同為推動社區民主,不同立場的朋友也可能有南轅北轍的看法,於是我們決定以專業新聞工作的誡條為依歸,即尋求真相、減少傷害和保持透明,作為排解爭議的準則。

這就是「社區新聞眾籌計劃」的發起背景了。事情才剛開始,喜幸宣布後有不少朋友聯絡我們說想幫忙,給我們不少信心。不過也許現在要眾籌的機構真的很多,我們的籌款進度目前還不太理想,只好在這兒很冒昧多說一句:如蒙各方支持,不勝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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