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客機

「今天的落日只得一次，今天的人生也是。」

當飛鳥撞上小型客機，在搖晃顫慄的機艙里，先生心想。

有什麼可以遺憾？

無可避免地瘋狂下落，這美麗夕陽，像遠行中的寧靜伴奏。

是親友送別時休止符般的沈默，

是他人眼裡潛藏的寂靜遠景，

是自結者行動前的最後一刻思想掙扎。

世界急速上升，我們被迫下沈。

遠處有人大叫，有人哭泣，有人祈禱。

但房貸今天剛扣完最後一期，

想看的電影連續劇還沈沈睡在下載項目里，

父母家中的廚房漏水還未修繕，

還不能死，先生心想。

有車，有房，有足夠存款，

四十三歲，沒有生日蛋糕的四十三歲剛剛經過，

以為可以開始想要的生活了。

上這趟飛機前便已打算好：

辭職，學會吹口琴，學會畫壁畫，養花種草，還有一隻每天散步的小狗，定期旅遊，篩選養老院。

為了提前實現這生活，不喜歡的工作，日常加班的公司，節儉的生活花銷，在社交中隱身，通通能忍受。

但在四十三歲這天，發覺身邊已找不出朋友慶祝，身上著幾年前的舊衫，早早放棄了結婚念頭，看著牆上碎了一角的鏡子，才草草買了這單程票。

隱忍了十幾年的衝動，一直爬在心頭，今天才釋放。

從前老師常常評價：有耐性，堅韌能吃苦。

從前朋友也常說自己：可靠，老實，很有上進心。

想到這裡，先生突然笑了一下。

突然下起暴雨，四周身處的吵鬧，窗外雨滴用力的捶打，飛機強烈失重，先生覺得耳膜就要被撕扯開。

被薄薄煙霧環繞里，他們彷彿要把剩下的力氣都用完，宣洩對這命運不公的憤怒，咒罵那只該死的鳥，直到嗓子眼乾枯出不了聲。

機上大概沒有小孩，因為連哭聲都是蒼老的，但竟有人起身跳舞。

在座位上，朦朧地半睜著眼望，像年輕時的聚會，人們分散混亂，淨做無用的事，無來由地聚集。先生又笑了。

先生並不埋怨那只鳥，深信著它並非刻意，而是身不由己但被撞得粉碎。

也許是聽了誰的勸說，

是一次迷路，

是遠方厚重雲層和不停歇的雨霧，

是受傷的視力和疲倦破裂的身軀，

是迷惑性的黃昏時分，

在飛行這路程剛過一半時，令它撞上。

先生沒有力氣，沒有去咒罵去哭喊去祈禱的力氣。即使想要重頭活一次，也沒有力氣重新呼吸。

彷彿早已經躺在墳地裡，躺在設計好的棺木里，在好久之前。

先生的心臟也沒有力氣，衰竭時他還好好系著安全帶，靜默地，沒有給旁人帶來太多麻煩。

不久機上廣播響起：

「請各位旅客回到座位上，保持情緒的平穩，安撫身邊的老人和小孩，飛機將於不久後緊急降落於大恩機場，請各位旅客系好安全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