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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au想待在那个低层的日常世界及其语言里。

假日妖怪:海的女儿/逮香蕉鱼的好日子/振翅一击/蔚蓝/一次郊游

假日进入人类生活的历史至少和人类进入工业时代的历史一样长,再往前追溯甚至可以考虑文明的源头第一个家庭组建的时间。假日,作为一种非正常的状态,紧跟着社会的正常运转诞生,许多人甚至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假日就已经成为了他们生命中的一部分。而对假日的渴求又并非出于诸如充饥或繁衍这样一些生物存续的本能,仿佛假日一出现就站在日常生活光辉的对立面,也注定无法与历史上伟大的叙事串连。假日是月的暗面,是一地鸡毛,总之不会是生命中的主旋律,但是我们仍然热爱它,人民需要它,一种脱离轨道的冲动拽住我们奔向它。假日就像一层完美的真空,吸引亚特兰蒂斯的居民去开辟风景,在脱离文明的窒息感里寻求自由,或者像动物一样挣扎然后原形毕露,在现实世界里,风浪只管把臭鱼烂虾送上岸,无关海的亲疏。

如果要从假日的文本中分离母题,海的女儿就可以是一个对照分析的范本,在这个家喻户晓的童话故事里面几乎可以找到现代故事对这一主题运用的所有元素。海面以下深海种族的封建社会折射出人类庸碌而富足的日常,海面以上人类王国美好的幻象实际上就是对天国极乐世界的转喻,以及动物向人痛苦而血腥的转形、人鱼死去化作的泡沫和人类死后的魂灵,也是对动物性与人性挣扎的切割和展现,而故事的最后小人鱼跳海的行动更是充满仪式感的自毁姿态。作为基督徒的安徒生为海的女儿注入的宗教色彩并没有削弱故事的悲剧性,站在人类王国或深海居民中任意一方来看,海的女儿都在最后一幕消失在泡沫中,而魂灵的飞升与否是不能观测的,也许内心的良善让海的小女儿在生命最后一刻得到了宗教意味的解脱,但这种安慰与海的女儿对人类王国俗世的快乐、对爱情的期待仍是不相符的。

在十九世纪安徒生童话中可以找到的现代特征其实不必令人吃惊,从海妖到天国的各种民俗与宗教特征,无不彰显出故事中横跨波罗的海与地中海文化圈的杂糅感——有一部宗教题材的奥斯卡影片《巴贝特之宴》以略带嘲讽的姿态展现了波罗的海面对地中海文化的被侵入感。只是鉴于安徒生童话古典的叙述方式,在它两百年流行史中的读者或许容易在无意识中将其现代演绎的部分划为古老的故事原型。而事实如此,海的女儿以儿童文学的身份迅速被普及到世界各地,补充到那些由民谣、神话编织而成文学史共同记忆的起点。

另外的两个故事与当代更接近,只是不能算作“海的女儿”的现代版,应该说他们都是假日故事相同或相似母题的复现。看塞林格的逮香蕉鱼的好日子吧,把故事重新拼凑完整:战争创伤与漠不关心的妻子——庸碌的日常;童真与先知的化身西比尔——美好的期待;萨姆博里融化的老虎和发热的香蕉鱼——痛苦的动物性转形与展现;以及被扣动的扳机——最终导向了自毁。而与海的女儿相比,塞林格用灰色的笔调描写对相比封建社会更加现代更加文明却依然庸俗的日常生活,如果说海的女儿对俗世的快乐是从期望到失望的起伏,西蒙对未来的观点便保持了一成不变乃至每况愈下的悲观。

海的女儿的成年旅行与西蒙的疗养旅行在出发点上都是为了锻炼或者恢复心灵的强健,而旅行却事实上把这些脆弱的心灵暴露在了危险的外部空间。如果说在海的女儿中不负责任的读者可以将苦难归咎于追逐爱情与崇高灵魂的代价,在逮香蕉鱼的好日子中,他们又会追究战争或资本主义的罪行,而假日旅行本身带给受害者的濒死体验仅仅被看作是一种超现实的转喻。

在去往阿尔卑斯山滑雪的路上,纳博科夫的振翅一击毫无疑问,才是第一个从个人阅读史回到笔者视野的假日故事。同样是在阿尔卑斯,纳博科夫以一种侦探小说的风格和神秘主义的介入重构了假日故事的主题,尽管依然能够发现保留的那些特征——失意的科恩、美丽的伊莎贝尔、亦真亦幻的大丹犬或天使的转形、行李箱里的手枪以及尾声的振翅一击。故事中多处关于亡妻的叙述,酒后的失言乃至于信中的独白,或暗示或明示了神经衰弱的科恩强烈的自毁倾向,另一方面他又在自毁的道路上以毫不掩饰地流露出自己占有伊莎贝尔的动物性的疯狂,一如夜里他见闻的刺鼻的褐色翅膀,展现出扭曲的生的留恋。故事最后,受到冲击的科恩被酒吧认识的陌生人扶回房间,后者曾经戏谑地要求围观科恩的自杀,而在故事结束以后,不管他们是否决定实施这一计划,伊莎贝尔的振翅一击都让他们看到了生命多么的滑稽可笑。和那些现代或后现代小说的特征类似,振翅一击的故事在平缓的螺旋上升中急转直下并戛然而止,留下模糊不清的多义性。

尽管在自己的故事中含糊不清,纳博科夫却曾经对逮香蕉鱼的好日子有过精辟的评论,他提示读者捉住西比尔跑过沙滩又折回,踩塌一座无名的沙堡的瞬间。这个瞬间是理解塞林格故事的关键,同时也是打开所有假日故事的密钥。被人遗弃沙堡是速朽的,而荒芜的心灵也同被人遗弃的沙堡一般,不仅要经受风浪的侵蚀,更加无法预料命运天真或残忍的意外。而假日故事,往往就是一段自我放逐的故事,心灵的恶劣状况或许在放逐之前就已经存在,而放逐本身只是让它迅速恶化,让人鱼变成人每一步走在刀尖上,让人又变成香蕉鱼忍耐头脑发热的煎熬,或是彻底异化成为振翅一击中的假日妖怪——或者像闪灵一样的恐怖电影。

纳博科夫对于大丹犬或天使奇美拉式的拼凑不单纯是作者借故事中无神论者科恩对宗教的诬蔑和臆测,同样也是弗兰肯斯坦式现代科幻的变体。弗兰肯斯坦的副标题是现代的普罗米修斯,其中人与怪有性无欲的联系,近乎造物主与造物顾影自怜的镜像,而这一关系在振翅一击中被纳博科夫重新赋予了欲的特征。这并非纳博科夫对人类的刻薄,弗兰肯斯坦和振翅一击中的人怪关系仿佛生与予、杀与取的一体两面。直到故事的尾声科恩仍然可以决定自己是否去死,而这个决定使他如同神一般,他向自己发问,生存还是毁灭,不容旁人质疑。

关于雪山,离开阿尔卑斯,浮现在笔者记忆中的故事还有马特游戏工作室制作的蔚蓝。而在这一部平台跳跃解谜游戏里,同样也可以找到假日和鬼怪,以及陷入心灵焦虑的主角玛德琳。在加拿大西部蔚蓝山上,女孩需要一面登山,一面对抗山上的幻觉以及内心抑郁症的心魔,而由浅及深的难度曲线,还有精心的音乐制作和操作反馈的打磨,也给予了玩家在互动中挑战心魔、勇攀高峰的心流体验。游戏的关卡设计对于抑郁症刻画相当细腻,从作为过关的阻碍,到学会保持镇静、逐步克服焦虑、终于自我和解,化为攀登的助力,游戏的叙事、机制和演出效果由此达到了令人难忘的平衡。

不久前,同样登上雪山的还有亚当格劳制作的一次郊游,只是这部独立游戏和上述的所有文本都不太一样,因为在它的故事内外很难找到一个焦虑的角色或玩家。人们甚至很难将它放入既有的商业游戏分类,在这个不到全流程两个小时的微型开放世界中,玩家扮演的小鸟和阿姨出门郊游,来到山脚下郊游,自由奔跑、滑翔、攀登,最终登上雪峰接到妈妈的电话。也正是因为这样,这部游戏也不能归入以上所有有关假日的文本,而更接近一次童年的探险,在水库边,在田野上,在月亮升起的王国发生过的故事,而这些内容,属于下一个故事。

2020.2.15 wróciłem z Les Contamin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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