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夏
孟夏

法國文學研究者

齊澤克論腦機接口



今年馬斯克公佈了腦機接口的信息,好像「腦後插管」的時代就在眼前,引出了不少話題。其實這種設計,不只他的獨創,也不僅是技術人員的追求,它早就有了一些理論思考和支持。然而,人們的驚奇和神往背後不乏隱憂。齊澤克本來就關心時事,常以宏論,自然也來發聲,出版新書並在上月學術刊物中發表長文,作出理論上的回應。但這種新事物實在是不簡單,讓齊澤克引用許多哲學資源,如他常談的黑格爾和拉康,來分析人類的命運。


齊澤克的文題用了一個雙義詞,apocalypse,意為「末世」或「啓示」,這並不是聳人聽聞。如果腦機接口的時代到來,一切都將為之改變,面對其後的狀況,我們甚至不能確定該如何去思考。例如馬斯克所設想的接口,旨在聯通人的意識,不需一切中介,這是極其徹底的改變:例如筆者,自然不用再費周折,將思想形成文字,給人閱讀,產生理解,經歷這些步驟;如馬斯克說,聯機後的溝通,就像心靈感應一般,人們甚至不必再使用語言,除非為了情趣。在他的構想中,思想與思想的語言表達,在我們的意識中是互為獨立的,所以大腦聯通,就可以聯通我們的體驗,不必借用語言。但果真如此嗎?對此,齊澤克拋出一堆花哨的例子,予以花式的否定。似乎對於齊澤克,「倒錯」是第一位的,是趣味的來源:藍奶酪的發霉風味,香檳酒的氣泡,都源於錯誤的製造過程,甚至人的性,也是倒錯,本來的繁殖行為,反轉成延延說愛。與這些事物並列,語言又是什麼性質?難道不也是一種美妙的過錯,不需要丟開?而從接口的技術層面,齊澤克提出第二個質疑,針對的還是馬斯克的說法:在他的接口系統中,人與界面不是完全接入,人可以控制是否向他人和機器保持開放。然而,這種控制究竟是否可能?接口系統,需要工作在客觀的層面上,它直接讀取的不是我們的思想,而是大腦的處理活動,以此關聯于思想。而對我們而言,我們本來對大腦的處理活動是沒有意識的,所以不可能知道自己有沒有聯機。即使系統保持全部開放,我也可能並不知道。齊澤克的這些想法,不是沒有理由的猜疑。如此有助於監控的系統,難免被強大的機制利用。齊澤克也提到,這種系統的誕生,是靠了資本主義和科技,而科技也不是中立的,處在一個資本主義下的體制中。然而,齊澤克長期挑釁資本主義,也知道後者的頑固力量,所以沒有多作政治經濟學的分析,在後文中更重哲學思索。畢竟,腦機接口的革命性,足以掀動人類自始以來的自我認識。齊澤克舉例提到一個實驗:小白鼠可以通過安置大腦電極,成為遙控汽車一樣的玩具。而人的大腦真的比這複雜很多嗎?而且,人一旦在客觀的層面處於遙控,又仍然擁有他自己的體驗,他在體驗中,還是自主的嗎?他可能知道自己受到遙控嗎?


儘管如此,腦機接口的思考者中,不乏一心嚮往的人。齊澤克的文章最多提及的作者,就是庫茨魏爾(Kurzweil),而最集中討論的詞彙,就是後者在2005年著作中提出的「奇點」(Singularity)。庫氏認為,這就是即將到來的新時代的起點。而且,他不只是預測,也擅長搬出各種肯定言論,其中不乏蠱惑人心的神學論調。例如,庫氏認為奇點將迎來人的自我神化。更有積極的投機派認為,即使新技術將人類變成動物園裡的大猩猩,人類也應該追求改進自身,創造比人類更偉大的事物。這種創造,在庫氏的書里也有一番正面的立場,一種偉大的命運,即用人類的精神,去「喚醒」物質的宇宙。對此,齊澤克只能請出那位「出生太早」的哲學家黑格爾,介紹一下德國觀念論的狂飆,也引入一些哲學思考。他寫道,精神與物質的聯合,早就是觀念論者的設想,而且與奇點的方式有根本的不同。在德國觀念論中:


惰性的物質現實,通過實現其內在的精神潛質,逐漸精神化。這個過程的第一個階段,表現為精神對自身產生意識,並從它在物質現實中的奴役/異化/外在的狀態回歸自身。但在此階段,精神仍對抗著現實,它對自身的認識是個體意識,針鋒相對於物質現實。而為了充分實現自身,精神需要跨越這種對立,去意識到(物質的)現實中作為精神維度、精神性的內在生命的它自身。到了這個階段,我的自我意識與現實本身的自我意識互相重合,以神學思想而論,這就是我對神的意識等於了神本身的自我意識。因而,神不再是位於現實之外、操控現實的實體。這一段現實的發展過程,就是神所經歷的過程,重合於神的生成。


這其中,已經包含了觀念論與奇點論的區別:觀念論中,精神與現實的聯合,在哲學思辨(或神學思辨的經驗)中已然實現。人的自我意識,是宇宙本身的關鍵,靠了它,現實得以產生自我意識,神得以完全實現。而在奇點論中,人本來是有限的,無法實現精神與現實的完全聯合。我們的彼此分離的個體意識,就是強大的阻礙。要實現兩者的和解,我們需要摒棄隔離的個體性,融入「精神」以滲透現實,這時,我們對自我意識的經驗,就是現實的自我意識。換句話說,我們到達了奇點。然而,這種奇點論,在觀念論所掀起的波動中,僅僅是一個新的變種。對這一聯合之過程的嚮往,我們早已見過:對於盧卡奇,正是無產階級發動這個過程;對於福山,它帶來世界歷史的終結,只能讓自由民主政體,來調和個人自由與社會秩序。針對這舊一套的模式,齊澤克又舉出一個遙遠的例子,認為應該追隨數學家康托爾,像他提出「無限集合」的無限多種,破除「奇點只有一個」的觀念,應該看到奇點將是多樣而不一致的,因為「奇點」設想中就包含著衝突。齊澤克舉了一個極端的例子:我們如果分享自己的性體驗,不用設想分享給遠處的人,如果分享給我目前的伴侶會怎麼樣?Ta 豈不是得到衝突的體驗?而以施虐狂為例,他通過分享受虐者的痛苦來增加自身的享受,兩種體驗會不會衝突而導致崩潰?總之,這還是薛定諤的經典問題:量子疊加態雖然在量子糾纏中存在,但不可能在現實中存在。這種分享的不可能,說明奇點不可能是純一的。奇點之中,也許有衝突的、疊加的、多重的體驗,就如同叛逆期青少年面對父母的複雜態度,愛恨交加。共享體驗的構造本身就包含著衝突,必須受到一些限制。


然而,奇點論比馬斯克的設想更進一步,後者還意圖讓人自主控制是否接入,而奇點論提出的是意識的徹底互聯。對此,我們甚至不用幻想,如何讓自身自主選擇接入和斷開,因為意識的兼通相連,不是基於我們的主觀體驗,而是基於客觀層面,利用機器網絡架構來讀取我的精神狀態。這無疑是一條危險的道路,我們不可能意識到大腦是否聯線。當然,我們可以另行討論如何形成一套自由和權力的框架,給人以斷開的自由,然而在奇點中,我們的自我意識將是透明的。這裡關係到齊澤克另一個理論核心,即潛意識。潛意識不是實際存在的,在齊澤克的長文中由細緻的概念分析而引入,但我們在此只借他的兩個例子,說明潛意識的作用。首先,心理分析診療中的移情(transference),即被分析者把對父母的感情投射在分析師身上,這種轉移,不是被分析者在當前的關係中投射了創傷情結中的「深層」現實,也不是在此重現已經過去的、記憶中被壓制的其他場面,它是將純粹虛設狀態的潛意識實現為現實;而這純粹虛設的潛意識,其實有著重要的作用,例如齊澤克舉例說,他看到一部小說改編電影很失望,看了原作也很失望,然而在看兩者時,都意識到某個虛設的存在,就是那本來可能更好的小說,這部不存在小說的作用,就如同潛意識。而腦際接口將影響的,正是這更為關鍵的潛意識層面。所以,像庫氏的單純思考者認為,在奇點中,我們仍然與他人交流、分享感受,仍是如常的個人,而這種設想太不夠了,還是在我們的主體間性的世界中去定義奇點,而真正的影響將遠為深刻。


接口的影響,必將深入人性本身。奇點論者認為我們將有新的人性,甚至要擺脫那些生命的基本限制,然而這似乎也是單純的幻想。人類的最高成就,本來源於我們的終極限制:失敗,壽命,性,這些都是我們追求更高精神存在時本來要面對的障礙,正是這些障礙,讓我們形成了更求完善的觀念本身。對人的生命而言,正是「有限」,構成了「超越」本身,讓它相對背景而彰顯。向奇點過渡,等於失去我們內在生命的基本特徵。除去障礙,的確會有新事物產生,但這不會是擺脫了壽命和性的創造性的精神。所謂的「後人類」,不僅僅是帶來新的生命形式,必將促使我們重新定義人。而如庫氏的奇點論者,仍有一些思想支撐。正如有些哲學家提出人是動物與超人之間的過渡狀態,也有人反而認為這種過渡態正是人的應當狀態。而對庫氏而言,奇點更因此而是積極的命運,它將迎來伊甸園的「墮落」之後的根本轉折,讓人進入新的王國。但對齊澤克,這命運中也許潛伏著又一次墮落,而這新的墮落也許讓人失去更多:正如希區柯克的《迷魂記》里,主人公發現,所失去的愛人其實早就是替身,因此他的發現,是對所失去的再次失去。借這個比喻,齊澤克揭開終極希望的另一面:奇點的直接體驗,讓我們以圓滿,取代了本來形成欲求的介質,這所構成的,以弗洛伊德來看,正是抑鬱,是主體所求客體與客體起因的隔斷,也是主體的割裂:他潛意識想要某客體,並沒有意識到那潛在的此客體給了他對彼客體的欲求,所以,當此起因客體不起作用時,主體處於不連貫的狀況,不再真正想要本來所想要的。因此,奇點其實是第二條誘惑我們的毒蛇。奇點論者,正是因為真心相信,所以更不知危險。何況,所謂體驗,其中不只有享受。我們有理由設想,新的意識形式,也將帶來更深化的痛苦。


臨近文末,齊澤克依然引用了詩人崑崙的一句話:天下大亂,形勢大好。而人的出路在哪裡?它肯定不在馬斯克那些強大資本家的手裡。也有人希望,奇點將能終結資本主義,然而,這源於資本主義的轉換,必將把這一過渡囊括入資本主義。人的資本主義或將終結,而開始的不過是後人類的資本主義。最後,齊澤克並沒有落筆於政治經濟學,他透過幾種哲學圖式看待這種改變:一直以來,內在生命與外在現實的距離,給了我們思想的自由;當內在生命直接關聯於現實,我們的思想在現實中有直接結果,思想就不再專屬「我們」,迎來後人類狀態。主體在其殘存中,不再承載內在經驗的豐富積蓄——感受、情緒、憂慮、夢想、希望等等構成的財富。它們都將湮滅在奇點的共同空間中。對此,齊澤克仍舊借用拉康,針對笛卡爾的「我思」,也針對海德格爾的「生命世界」,在這相對的兩者之間,將潛意識本身的倒錯作為資源。「我思」,是抽象的合理化的實體,脫離了實際個人所處的具體生活世界,而費爾巴哈、馬克思等,認為人不是隔離起來的思考存在,而是如海德格爾說,拋在世界里,面對現實。而拉康說,「我思」是弗洛伊德式的主體,這就是說主體不是全部。拉康所指的潛意識,恰是位於抽象的、脫語境的個體與海德格爾的厚重而具體的生活世界之間,它是我們生活世界中的外來身體,像闖入的機器,擾亂生活世界的運轉,正如它倒錯了本能,將享樂凌駕於繁殖。奇點,必將帶來主體的割裂,在其本身中的割裂,它一方面失去內容,與其分離,一方面即時地處於主體零點。而在主體與集體思想的極小間距中,還能有潛意識的反叛。既然馬斯克派說,不接入 AI,就變成猩猩,那齊澤克就寧可不接入,繼續講他的笑話:猶太人譏諷「集中營里沒有上帝」,因此有這樣的笑話:一群猶太人死在集中營里,來到天國之後,坐在長椅上聊一聊自己承受的痛苦,以此為樂,一個人說:「某某,你記得嗎,你還沒走到毒氣室,就在路上摔跤摔死了。」天國里的上帝正好路過,聽到之後說,聽不懂這個笑話,於是其中一個人走過來,拍拍上帝的肩膀說:「沒關係,畢竟你不在那,不會懂這個笑話。」如此,在齊澤克看來,人可以開著玩笑,在新舊上帝不在的地方,行使著猥褻的主權,而這笑話只有人能懂。


* 本文作者編譯自 Slavoj Zizek, "The Apocalypse of a Wired Brain", Critical Inquiry 46, no. 4 (Summer 2020),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 745-7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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