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anceYi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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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業和社會問題的跨界合作推動者,中文系背景的「野生」人類學研究員。關注科技、藝術以及人的 well-being.

酒吧的意義

最近發現自己自私的一面,關於送書。想著「人不能給別人自己沒有的東西」,所以我送給朋友的每一本書都是我珍而重之的心愛之物。但送出去之後呢,又會時不時地在生活裡面看到書的各種片段,於是心裡總又想著那些送出去的書了⋯⋯如果偶然給我在書店又見到,九成我就會又買一本回家⋯⋯結果越送,書越多,而且總感覺沒有真正地送出去。

去年12月21號的時候,我在序言書室重遇了這本,多年之前就送了給朋友 Vivi 的小說集《後殖民食物與愛情》。大學的時候覺得也斯的詩比他的小說好,詩自然,而小說的實驗味道和刻板形象總是有點明顯。但這次給我再讀到這本即便如此也還是很喜歡的《後殖民食物與愛情》的時候,卻覺得特別好,那些我以為的「刻板形象」,反而像是詩的意象和隱喻了。這是一篇有著詩的意象密度的小說。很自然地,我又把它買了回來。

甚麼叫「後殖民」呢?97前後還是個小孩,並且從未在殖民地生活的我,可能看好幾本專著都只能在理智上稍微有點理解。至多是像2004年第一次去到香港的時候那樣,直覺地感受到「有些不同」而已。但也斯是個詩人,他不會跟我們講理論,在蘭桂坊的酒吧裡吃到的四川小碟是後殖民,在倫敦 Vong 吃到的冬陰功湯汁的法國酥皮是後殖民,十幾歲才第一次領到生日是亂填的身分證是後殖民,比義大利人還義大利的瑪利安是後殖民,和美國人羅傑談戀愛的香港人阿素是後殖民,在香港教書卻貪戀20年前的京都的羅傑是後殖民,97前往美國、英國和加拿大的移民大潮,也是後殖民⋯⋯後殖民不是一種政治理論,而是不再有殖民地之後的,構成我們每天生活的餘波。

但我不是抱著社會學的態度去讀的,第一次讀集子裡面的第一篇小說,也叫《後殖民食物與愛情》的時候,我還是個剛上大二的學生,在學校旁邊的一個兼賣雞尾酒的小咖啡館裡面當兼職店長。

它叫「小小吧」,因為藏身在一個叫「學吧」的琴行裡面,現已結業
它叫「小小吧」,因為藏身在一個叫「學吧」的琴行裡面,現已結業

那是一家會做到晚上11點的咖啡館,比它更夜的,只有對面街的宵夜檔了。因為是為數不多的男生(我總是為數不多的男生),所以經常被安排在晚班,負責最後三個小時的營業,清理場地、清點收入,關門。

我就這樣,一邊看著總能帶著史提芬(小說裡的「我」)去花樣試吃和試酒的瑪利安,一邊給那個時不時會帶不同的男生來,在男生只想著啤酒的時候點最烈的雞尾酒的直發女生面前那杯 B-52 點上火;一邊看著阿李、阿素、伊莎貝、瑪利安給「我」慶祝生日,一邊為來聚會的 lesbian 們端出提前雪好在冰箱裡的蛋糕;一邊看著小說裡有人結婚、有人移民、舊人又帶來新人,一邊看著每晚上演的柔情蜜意、閨蜜發呆、社團傳銷⋯⋯

也是在那時候,我養成了一個保留至今的習慣:如果是我值班,即使過了關門時間,我也不會刻意相催,因為我知道,在這裡的都是不想回家的孩子,痛快後的別離最凍人,所有魔力都會在太陽升起那一刻消散,何不讓這個氣泡再留久一點⋯⋯久一點。(負責繳水電費的老闆真係多得我唔少)

高中的時候,我曾經和在英語夏令營裡面認識的朋友 Nancy 說,我覺得我在35歲之前可能都會是個漂泊之人,但在那之後,我可能會有一家小酒館,很可能是墨西哥風格的,然後每天坐在那裡招待旅人,聽他們講他們的故事,然後我把這些故事再講給別人聽。

這個畫面也是原本沒有打算在大學時打任何兼職的我會跑去咖啡館打工的原因。在那些晚上,我又常想,以後如果能有個地方,就像《老友記》裡面公寓樓下的 Central Park Cafe,我和朋友們閒暇的時間就跑去那裡癱倒在梳化上,好像也不錯呢。對了,我也許可以叫它 shelter,和一家曾經在上海的家喻戶曉的、設在老舊防空洞裡面的 club 同名。

出來工作之後,我們找到的這個地方,不叫 shelter,而是廣州的 LOFT 345。那是一個很難去的地方,離地鐵站很遠,搭的士、打車也不好定位,但它有我們喜歡的一切:酒、可以吸煙、好音樂、檯燈、沙發、冷熱剛剛好的酒保和一班朋友。

就像小說裡面的生日宴:

「生日蛋糕出場,好似財政預算的好消息那樣光臨。大家的注意力回到我們的快樂誕辰。瑪利安吻了我。還有貴婦人,還有伊莎貝,然後她們又去吻老何⋯⋯忽然,『神秘嘉賓出現了! 』原來是美子從天而降,從機場直接帶著行李回來我們之間!大家起哄:『呵,你終於回來香港了!』她笑道:『不,明天還要轉飛台灣!』
「⋯⋯
「這時鄰座一位衣服中間有個洞的女孩子走過來跟我說:『生辰快樂!我是安,我來自澳門,姊姊是陶樂絲,她跟你很熟的⋯⋯』
「『對,不過她移民了 。』
「『我聽說你的手藝很好,我想找一天來你那兒做頭髮 。』
「『讓我把電話寫給你。 』
「她伸出白皙的手掌。我就在那柔軟的手掌上寫下我的號碼。她向我露出一個頑皮的微笑:
「『她說你是個回家的浪子!』」

在 LOFT 345,我們說過彼此的願望,送別過老朋友,也和新朋友聊過基督徒對同性戀的看法、社會學的研究方法和其他朋友的八卦。carc 總是發起的中心,而 Ali 則是決定了會有多少人出現的指南針。

然後,有人走近,有人走遠,LOFT 345 也因為房東的不肯續約而在2017年結業。老闆在五羊邨另覓一地,做了一家風格迥異的酒吧,叫 Rox Tozz。沒有了滿牆的塗鴉,昏黃的落地燈和梳化,唯一能讓人想起 LOFT 345 的地方,是從那裡拎過來的 DJ 台,和每晚依舊光顧的外國人們。

我忽然想起史提芬,理髮師的他當初會去開個酒吧,也不過是為了大家有個聚腳的地方,所有規矩都是為了朋友的方便。但每隔幾年,朋友們又會有不同的想法,要到別處去發展;每隔幾年,因為些什麼事由,朋友們又會重聚。唯有他在這裡守著一個聚點。然而規則也得改變,他得允許客人看電視,允許客人外帶食物進來吃,偶爾還要兼賣幾樣小菜。

即使到了近未來,我們也仍然會走進一家酒吧,讓「賽博朋克酒保」給我們調上一杯
即使到了近未來,我們也仍然會走進一家酒吧,讓「賽博朋克酒保」給我們調上一杯

如果也斯還活著,他會讓史提芬一直經營他的髮廊和酒吧嗎?我有時想。每一群朋友也許都需要一個這樣的地方,有人負責一個階段一個階段地度過人生,有人負責流浪闖蕩,有人負責守住一個不知何時會再來的交點,把它打理得像海明威筆下那個乾淨明亮的地方。

我不確定以後是不是真的會開個酒吧。(雖然我還想像過一個在房車裡開圖書館和酒吧的版本)我本身是個不擅社交,更不擅經營的人,真正的至交好友沒有幾個,碰巧卻如史提芬一樣,既有在身邊的,也有和普通朋友一起分佈在世界各地的。在2018年的結尾,我見證了很多的迎來送往,有我參加的,有我發起的,也有我幫忙找地方的;也見證了很多(包括自身)的悲喜交集。在這個人人焦慮個個喪的社會裡面,我忽然就有點看開了,說一千道一萬,還不就是在97前夕,也斯借史提芬之口說的:

有些人離開我們到別處生活,又有些新人加入進來。這是個新的時代。事情有時不太順遂。我們對事老是各有不同意見,彼此爭吵不休,有時也傷害對方,但結果還是走在一起,也許到頭來也會學習對彼此仁慈?目前的出境大家都不怎麼好,夜已深了,望出外面只見一片荒涼蕭條的街景,但我們還是坐在這裡,留在燈光和人聲中,不想離去,沉醉在這一刻鏡中溫暖和歡笑的歡迎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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