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嬤的 iPad

考大學的那段日子，我習慣到麥當勞唸書。早上十點多，人潮漸漸變多，這是一段人聲逐漸熱鬧，但是，卻又不嫌太紛擾的時間，這樣的分貝正適合唸書，太過安靜我容易瞌睡。

我坐在平常最喜歡的靠窗座位，麥當勞的窗很大，不像家裡的窗有框架，我大部分的時間被框進書裡，偶爾抬頭望窗，似乎就能得到一點脫逃的自由。

雨天時的麥當勞比家裡溫暖，空氣裡頭充斥著被食物味道烘烤過的飽足，我嗅著便不覺得飢餓。外面的天氣濕漉漉的，這裡真是個好地方，恆溫空調替人避開了溼冷，孩童嬉鬧炒熱了一點溫度，只要不要尖叫，還不至於沸騰。

待在麥當勞讀書是我在苦悶讀書生涯裡的為自己找來的一點樂趣，因為可以短暫分心，所以專注念書的時候更起勁認真。我在教科書裡經常讀到失溫，還好，點一杯玉米濃湯溫溫手心，邊喝邊看人，又再度復甦。溫度這樣東西很抽象，好比一杯握在手中的熱湯，又好比人與人之間的。

我接著要說的那段故事，是一對祖孫之間釀的溫度，恰巧分享給你和我。

我對面座位的空缺被補上了，阿嬤帶著兩個小男生入座，這角度剛好，畫面清楚，距離適中，音量合宜，我守好原本的座位，入座欣賞。

阿嬤收著長長的黑傘，雨珠沾在傘面並沒有濡濕地板，外面的雨不算太大，她的目光從剛才就盯著點餐櫃檯的兩個男孩，她坐下的動作很慢，像慢速撥放的影格，仔細聽，還能跟上節拍數著她呼出的喘息聲搭著胸膛起伏。

隨著阿嬤拉長脖子遙望的眼光，我的播放節奏漸漸快了起來。兩個男孩活潑的模樣像撒了一地的陽光，朝氣從臉上別無所求地流露出來，沒有麥當勞玩具，兩個男孩也玩得很開心，我看見人類的慾望從本質上不假外物地得到滿足！

兩個小男孩仍然在點餐櫃檯的排隊隊伍中，他們以神秘的方式交流，像在進行什麼猜拳的遊戲，笑得燦爛，嘴巴揚起的幅度大概會讓人誤以為他們的笑聲很開朗，但其實我幾乎快聽不見他們對話的聲音。

明明是在等待，但如果不覺得是在等誰，那麼時間如何流動也無所謂了。男孩在排隊的隊伍中表情愉悅並且只屬於自己，他們或許還不知道要將無用的期待寄託在誰身上，即便前面排隊的人潮已經虎視眈眈地盯著店員和點餐看板。

男孩終於點餐完畢，等待取餐的時刻他們先走回了阿嬤身邊的座位坐下。

椅子上沒有針，但是，他們坐立難安，玩心蠢蠢欲動。

「腳不要這樣晃來晃去，踢來踢去的，髒髒！」阿嬤用手指向兩個小男生還不停晃動的腳，並佯裝成有點生氣地說。

「聽到沒有，不要晃來晃去的。」其中一個體型稍胖，穿著七分褲的小男孩也學著阿嬤的語氣，指著另一個男孩說。

「吼！你踢到我了啦。」另一個戴著眼鏡，穿著深藍色布鞋的男孩對他的玩伴刻意表現出有點不開心的模樣，但是，他的表情仍藏不住笑意。

體型稍胖的男孩彎下腰，企圖想用手去摸摸那雙有著可愛圖案的布鞋，他瞧著鞋的模樣充滿喜悅和滿足，就像那雙鞋是剛得到父母許可，而自己精心挑選後買下的新鞋。

忽然間，戴著眼鏡的男孩手腳俐落地站起來，並由上往下朝著微胖男孩的頭甩了一個掌印，表情得意。

來不及摸到鞋的微胖男孩，緩慢抬起頭，分秒間似乎正醞釀著宇宙大爆炸般的憤怒。

「吼......」，微胖男孩擺出不屑的樣子，前所未見的語言反擊即將展開。

「小布，我已經拍起來了喔，有證據喔！」阿嬤率先開口，搶先了微胖男孩的台詞，並很fashion 地拿著 iPad 鏡頭對準他們兩個。

阿嬤的 iPad以最短時間展示了我從所未見的強大功能，那一瞬間，兩個男孩都立刻變回了頭戴光環的小天使，並散發出乖巧可愛的模樣，原來，阿嬤的iPad還有這樣的奇效。

阿嬤眼見招數奏效，滿意地放下 iPad， 走向點餐櫃台準備取餐。轉頭之間，兩個男孩的腳又搖搖晃晃了起來。

「看你啦.....看你啦......」兩個小男孩又開始互相打鬧，並且開心地笑著，就像是忘光了剛才所有的憤怒和偽裝。

某時某刻，我經常自以為要記一輩子的東西，突然間都忘光了！不是我太高估自己可以記住任何情緒的腦容量，就是其實根本沒有什麼事值得記一輩子。

阿嬤的 iPad 裡頭到底有沒有拍到那兩個男孩遊戲的「證據」呢？我想那已經遠離故事的重點很遠了！無論有無，此刻都是很幸福的，不是嗎？

我座位的這個角度，剛好可以看見阿嬤轉身離開後的笑容是多麼慈祥，男孩也許明白，也或許不全然懂得蒐證背後滿滿的愛意，不過，這大概也不重要了。此刻的玩耍和如此抽象的溫柔，都是值得活著的現在，你說，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