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ylie
Kylie

Student from Taiwan, major in television/ radio and philosophy.

自我計劃(一)至(十)、下

(六) 我是自己的騙子

我不一定能跟自己溝通,而寫作是最好的方法。他人雖然常道穿我愛逃避,但也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別無他法。這個早上我又哭了幾次。我總是進入這樣的狀態,從現實抽離回到內部的記憶和糾纏當中,有很大一部分是被害妄想,覺得被親人、他人傷害索取。於是以哭泣來排洩不快感,哭到能量都褪去後,才坐起身來擦擦臉。

感到最清快的時刻,總是早晨剛起那幾個瞬間。當空氣降臨我的口鼻、熱水灌入我的食道、吞下第一根煙甚或吃下水果和麵包作為早餐時。那種五感相通的清新體感,才有可能開展身體和緩的一天旅途。我的思想隨後奔馳,或逃遁到血液裡頭觀摩傷痛,同樣都需要糧食供給能量,讓我可以寫下、記下,我所思所想一切將我磨碾過去的事跡。

我極力尋覓愛情的分身,是我最不誠實的自我陳述。那些以分身出現在生活當中的時刻,總提醒我這「不應該」、「不道德」、「不真摯」。愛情提供的能量相當方便。從生物到非生物、從靈長類退化為單細胞,我得到了太多道路可以避開自由身要負擔的苦痛,作為人之存有的苦痛。在不同的嘗試範圍內,我領受到愛情是最簡單而快捷的逃避途徑,而後有更多基於慾望的解法,吃、喝、玩、樂、貪、嗔、癡;因著多了另一個伴侶一起進行的事項太多,而目睹自己在安全背後的醜陋相貌,多麼虛幻,多麼不真。最後的最後,刺激而新鮮的慾求針砭我的肌肉,而後所有悖德的想法一湧而出。我索求的最後不過放肆的慾望和破壞念頭,去燒毀這一切,讓自己再沈浸在悔過的火海之中,不得輪迴再生。

(七)我生病了

我真是不知曉自己的能量儲存方式怎樣運行,無法分辨自己處於良好抑或偏差的狀態。在更明顯的階段,身體會以強烈的方式提醒我,也許最近的生活狀態讓身體撐力不足,某些器官則要非常態地運轉,痛苦的徵狀接連地浮現出來,打亂日常生活的規律運轉。我已經腹瀉了近要兩日了,在白天醒來的時間腹痛、將近失禁、瀉水。只要不進食,就不會再腹瀉,因而我進食變少,還害怕要一直跑廁所。

我一直賴在別人家裡,得到他的陪伴,卻放棄了掌握自己生活的自主權。醒來、睡前都是他,我深感被某種實在感充盈,卻如同背後有洪水猛獸一樣可懼。只因我知道最深切的存在焦慮,他人從沒法替我解脫。是哪一種存在焦慮呢?與相依分離的焦慮又有些許不同,那完全是根植與自己內在,與身軀依附相生的壓力。那個可懼之物開始誕生時,隨著時間軸成長變化。初時,執迷於學科、藝術等抽象無形,與自身相關的大命題開始焦慮,思考什麼該說、什麼不該學;間中,被親密關係背棄,遭受親人離逝;而現在,生存與經濟的急切需求就在面前,不得不正視過往的規劃安排,是哪一步走錯,哪一步輸了徹底。生命從不是幸福的,而幸福在耕耘之間難以觸及出現。

我甚至覺得,生病是天賜的良機,有正當理由不過平日要過的生活。沒有人要責怪,沒有人要遷怒,你怎麼不努力,你怎麼不勞動,你怎麼不去賺錢。那樣不好嗎?有人幫忙照顧,有人問候,有人關心。再健康我也想生病看看,現在如願了。好餓。

吃飯、睡覺、洗澡、做愛、吃飯、睡覺、洗澡、做愛;很無趣很必須的日常路徑,重覆堆叠我的無業日子。雖然身體變得異常,卻多了道理大量休息。我猜這就是偷閒吧,偷得心安理得,還是有罪惡感。我一直在給壓力給他。這樣不好,但我很少自覺到。

(八)面對自己

身邊有一個因工作認識,不常連絡的姐姐,比我年長二十年。一次在酒桌上語重心長又親切地對我說:「你要面對自己,不能逃避。」

那個當下我真是厭惡極了。

聽來是好意,實際上是自以為是。以自己的人生經驗通靈,以為每個人都遭遇類似的抽象問題。不是這樣的,面對自己這回事,不是每個人每日都在做,多說的廢話嗎?她以為她比我領先許多,跨過了某些關,再回頭叮囑我什麼要緊的任務嗎?

她太小看我的能耐了。我每天都在囑咐自己不能逃避,而她的多言又能起到什麼實質幫助呢?

無論是家庭、愛情、人際、經濟壓力,哪項不需要面對自己?自己的傷痛、矛盾、無力,除了自己以外誰可以明白?她這般用意是什麼?那副嘴臉,為什麼會逗得我一直痛哭?

那個時刻我認為,我苦苦打造的面具被活剝下來,而感到窘迫、錯愕、受到攻擊。我只不過想趕緊離場,躲回去安全的地方,一點都不覺得被理解、被舒慰。她憑什麼這樣做,這種指指點點,聖令式的教誨。真令人覺得噁心。她憑什麼比我自己還覺得,需要做得更好?面對自己這回事,什麼時候輪到他人說話了?這種滯重感,難道是年齡帶來的,不可避免的負擔?

(九)自我矛盾,一人的戰爭

從不停歇的質問,每分每秒地爭奪。我,總是在想方設法獲得自己的注意力,阻止它被喧鬧的外在社會強行分散奪去。從白天醒來到晚間睡前,這場戰爭開展到暫緩。我像是個旁觀者,時而催鼓時而逃之夭夭去。既然逃避不及,唯有打醒十二分精神,要日日迎接與自己的戰事。

無論情慾愛恨,一切都規限在腦內發生。當我將資料編碼再從唇舌之間透漏出來時,細碎的矛盾均均失去了它的傷害力,所有將箭頭指向我肉身的存在礙感。針對人事、情愛、家庭仇怨、人際糾纏,一切一切都不及我屈服於自己的那一刻重要確實。每日往復的戰爭行為,等的不過就是這樣一個委首稱臣的時機:我成為自己統一的主人。

有些與人共處的瞬間,以興奮作為底色的時光,與這種身心統合的體感很類似接近。當我感受到全然信賴的時候,眼光投向身邊的人,我想熱熾表示的是:「我很感激你對我付出的一切。」包括我們玩樂得精彩、唏噓得徹底的,不同色彩代表著的有限時間。那多麼迷人動情,又多麼透明靈動。讓我不得不感徹我生命中的幸運,讓身邊仍有人要拯救我的陰沈,讓我知道即使撐到無明的隔天,仍有其價值𦒉耀之處。那些無形的、私人的感動,我視如珍寶,使得與自己的戰爭又得到了喘息的回合。所有價值觀的鬥擊轉而靜謐,提示我作為人與生之美好。即使隔日選擇離開此處、前往他方,離開生命,我覺得一切都十份值得可貴。不須回溯悔恨,自有其銘刻之處,在深深深的身體之中。

(十)悔而為人

「換言之,或者可以說,我至今還是完全不懂人類的行為。自己的幸福觀念,與世間眾生的幸福觀念,似乎扞格不入,這點令我惶恐不安,我因那種不安夜夜輾轉反側,呻吟不已,甚至幾欲發狂。自己到底幸不幸福呢?從小就常有人說我很幸福,可我總覺得自己身在地獄,反而是說我幸福的那些人,在我看來遠遠比我安樂到難以比較的地步。」
「人類的寒酸令我黯然不而,深感悲傷。」

— 太宰治《人間失格》

我自認對事物評準總有高低之分。很少批判他人的人格,卻對他人的品味大打出手,認識的人閱讀、音樂、電影品味,總經過我對內指三道四一番。我往來看不起別人跟著潮流讀太宰治。但我現在有如自己大說不快的,眼見他人愛引言王家衛電影金句般,節錄下太宰治所寫的根本人人都合適引用的,卑微的化外人心境。我說不出比他更高明的形容,但從他的自我剖析中我被同情了,我被那種厭惡世間的能量接受了,我被融入到共識之中了。此刻的我多麼輕快愉悅。

讀到文化人論憂鬱的論述,提到有症狀者都深感罪疚。不應該病,不應該活得不正常,不應該成為他人的負累。所有不應該不應該,很難去掉「不」轉化成「應該」,難以被自己接受的異化狀態,從此進入異境一去不回。我的「不應該」,說的是,我不應該浪費作為人的光陰,不應該視青春於無睹,不應該活不出力量,不應該糟塌人際關係。更不應該是多愁善感,站在光譜的中間猶豫不決,不比痛苦者痛苦,不比幸福者幸福。不應該處於繁亂的空白之中。

所以我交待,我編排,我盡我可做之事將其陳述出來。我做不到,我奮不了身,我暗暗期待我像完全沒電的機器,自行黯滅。連反向的希冀都是方便偷懶的。那麼多的罪疚等著我,我沒有資格拒絕。

草東沒有派對的《鬼》說,我什麼都沒做但我很抱歉,我對不起愛我的人,所以我把他們都殺死了。不捨得,但人們早晚會在我內裡一個個死去。只有已逝的長存在記憶體中,幽然不散。

半年多前要寫這個沒有人理會的計劃。我累積材料,每每被自己有關的問題結住喉嚨,便在印象中抽取紀錄材料打下來。現在十次都寫完了,還沒有下一個計劃在手邊待啓。那麼呆滯的文字凝集著可被量化的7499字。我雖然不懂人間幸福,但我開始理解,我的透明樂土就在眼前。

我不會放棄這些那些關於人的一切。要殺死我,沒那麼輕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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