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鴻璽
黃鴻璽

練拳多年,身體逐漸敏銳,對天地萬物產生好感,喜歡觀察人,漸而親近文字。雖不曾在筆下耕耘,但不可一日遠離書,人生軌跡混亂,跑到北京經營客棧,一走十年,天地之間見自己。尚未不惑,整天胡思亂想,工作之餘,紀錄下生活種種,給下一個十年後的自己。

神仙姊姊文那

文那跟我同年同月出生,我們互相猜測到底誰年紀比較大,第一次見面就討論這個問題,既然日子都這麼接近了,那就不要討論我們到底誰先幾天出娘胎。我搶先叫她一聲「文那妹子」,從此定下來我們的兄妹稱謂,之後文那只要出現在夜奔北京,我一定大喊:「文那妹子你來啦!」

我跟文那神交已久,一直聽說過這個奇女子的事蹟,網路上有關她的紀錄片,採訪與介紹太多了,她的創作有等佛伏妖的震撼力,看一次就會上癮。能做出這種構圖與色彩的不是普通人,文那筆下有神仙,她的相貌身型也非等閒之輩,如果她跳舞會是首席,如果她唱歌會是歌后,她畫畫,所以她就是文那。我2015年受邀去一席演講,在上海劇場排演時,背景播放陳粒的能力奇妙歌,前奏的吉他弦聲響起時,我聽到音控工作人員說,這是文那特別喜歡的一首歌,那是我第一次感覺遇到文那的日子近了。

一席之後,許多人知道我練拳;來訪者多善人,偶有無聊之輩,我也裝瘋賣傻,打發時間。我講的是一席2015夏天的場次,同年冬天還有一場,剛好在北京,言冬先生很客氣地給我兩張邀請票,我與金重先生一同前往聆聽,從中午到晚上不間斷的演講,全無冷場,其中一個講者還是金重先生在北京電影學院的同學,他們中場休息時開心見面。晚上結束前,我才發現文那就坐在我們斜前方,我拍拍她的肩膀,她當時穿著很特別,有一個類似大法師的披肩裹住上半身,她一回頭,媚眼一笑喊出:夜奔北京黃鴻璽!金重導演!

原來她知道我們是誰,交換了微信,邀請她有空來四合院玩。

三天後,北京最冷的季節,她發個訊息,要來夜奔北京看看。傍晚五點不到,天際就昏暗,文那開一部小汽車妥妥地停進了北京胡同,手拿一個大袋子,那是我們第一次正式見面。她走進四合院,笑咪咪地四處看看,然後我們就開始聊天,不需要寒暄,沒有任何陌生,我們好像認識了好幾年的朋友,什麼話題都可以聊。第一個話題就是我們誰先出生,她大姑娘撒嬌,說不喜歡當姊姊,那我肯定是哥哥了。

晚上餓了,她吵著要吃飯。我說有文那你天天繪神畫妖怪,能不能吃肉?文那噗哧一聲笑出來,她說她不抽煙不喝酒,但吃飯有三個規矩:沒有肉的餐不吃,不麻不辣不吃,火鍋三餐加宵夜都能吃。我打給淡淡,訂一組桌位,我說要帶個女神仙去百米粒吃飯。

坦白說我蠻驚訝文那之前不知道百米粒,淡淡廣交北京藝文圈的朋友,菜又好吃,主要是夠辣夠香,文那沒理由不去,她大概都花時間在吃麻辣火鍋上面了。我們在百米粒吃得暢快,第一餐很重要,從此之後文那與我的餐會沒什麼問題了。

我們除了百米粒,也經常去東四八條的悠航啤酒吃藍起司憂鬱漢堡。那是在2017年胡同拆除之前的一家胡同餐廳,外牆看起來破破爛爛,內部裝修其實也是破破爛爛,但加拿大老闆掌廚的漢堡肉煎得就是好吃,我認定是亞洲吃過最好吃的漢堡,文那是真愛吃肉,這家漢堡也是我們倆定食的好場所。

2017年的2月28日,她又來玩,玩到晚飯時間餓了,我們就溜達去吃飯,飯後回客棧看到羅諄拿毛筆畫畫。羅諄當時寫完書法捨不得把剩下的墨水倒掉,就胡亂畫小人圖,後來發展成一套「十路彈腿」筆記本,這是另外一個故事了。文那看著看著手癢起來,她說她也要畫。

文那在那夜之前來夜奔好多次了,從沒提過要畫畫,我也從沒開口。我知道棋藝高的人不隨便跟人對弈,道理跟槍術高手不隨意對槍一樣,要保持手感,高手之間建立起來的敏銳,不能在初學者手上滑落。我沒想到文那看了羅諄的圖,竟然想畫畫了,可見羅諄雖樸,但也是筆下有小仙。

「黃鴻璽,武術有啥動作,你擺個我來畫好不?」

文那妹子要畫畫,我雖然興奮,依然保持君子風度,先做一個架打。她看了三秒鐘,提筆沾墨,潤筆,勾線,抬頭,低頭,沾墨,潤筆,勾線,抬頭,低頭,反覆這幾個動作,她眼神出現了強大的專注力,完全不像吃飯時嬉笑怒罵的那個孩子氣文那。她畫畫賊快,速度特給力,我腿發抖之前就鉤勒好了輪廓,準備上色,三兩下就有一張圖出來。我湊過去看,除了把我的臉畫成一個兇狠的妖怪之外,身體的張力,弓箭步的繃沉,腰胯的擰轉,脊椎與雙手的拉扯都精準到位,強大的基本功塑造了她的創作風格。

那個晚上剛好被一位臺灣很出名的攝影師住客張宏文看到,他們夫婦與妹妹三人當時下榻夜奔北京一週,經常跟我分享他在北京城拍攝的照片與影片。文那畫畫那個晚上被他從旁邊紀錄下來,回台後製成一小段影片送給我們,非常有趣。

文那是清華美院畢業生,剛出道的風格很溫柔飄逸,完全是少女派畫風。她在一次頓悟之中改變了筆觸,突然開始畫山海經裡面的各種神話妖怪,日也畫夜也畫,畫到後來開始自己創妖怪,微博大量轉發之後,被稱為「文那經」,文那火了,有人邀請他去畫壁畫,她去。有人邀請她去沙漠,她去。有人邀請她到雲南畫牆,她去。她去各地畫畫的理由很簡單,她說想一直畫一直畫。她把景德鎮的三寶村畫滿了神仙妖怪,一路畫到愛馬仕了,她始終保持自我,不為所動。

文那的媽媽是四川人,但是父母都定居在北京,文那自己常年有一半時間往外跑,一半時間在景德鎮畫畫,偶爾抽時間回北京居住一小段時間。她經常一言不合就開群,我常常半夜起來看到手機微信又被文那拉到某一個群組,都是她到四處旅遊畫畫時認識的朋友,從沙漠到海岸,內蒙到西藏,天涯到海角。我也在這些群組中看到她各種照片,影片,總是開心放縱地大笑,大跳,揮灑本來不屬於我們這個年紀的青春。深夜裡看到她的歡樂,偶爾會給我一些憧憬,我練了拳之後總是少年老成,而她是否因為畫畫而始終保持童趣之心?

文那動不動就開群,我因此認識了她的好朋友趙清。她們兩個經常一起旅行,也一起在景德鎮畫畫,趙清也是一名奇女子,漂亮的臉蛋加上健美的體態,旅行經歷不輸給文那,畫風也是獨樹一格,趙清的IG有大量的國外粉絲,她自己反而不太在乎經營,經紀人都不要,想畫就畫,金粉銀膏地畫,華麗奪目,龍虎交鋒。

我跟趙清變成了網友,有時沒事就網上瞎聊,她三天兩頭發新作品給我看,我有事沒事就發Obama的翻肚子漏鳥照片給她看,我們莫名奇妙建立起一種奇怪的友誼,難得的好網友。整整兩年的時間裡,我們說好了要見面,結果每次我前腳離開北京,她後腳就到。等我回北京時,她肯定是剛剛離開。文那回北京的時間不多,但我每次都恰巧碰到了,趙清說她回北京的頻率不輸給文那,但我們始終錯過,肯定哪裡出了問題。我開玩笑說也許我們注定不能見面,強行見面了搞不好會天崩地裂。2019年我最後一次回北京時總算跟文那一起見到趙清了,跟我想像的一樣是個帥氣強悍的女子,我們一起吃了頓飯,沒多久她就回景德鎮,微信說我們總算見面了,世界沒毀壞吧?我笑了笑說當然不會有事,誰知道不久後疫情爆發,夜奔北京結束,我跟趙清也就保持那一次的見面次數。

我不相信星座,命運什麼的,但世上總是有巧合,也許再跟趙清見一次面就會把世界變好。

文那如果夏天在北京的時候會來練拳,她每次都開口就說我是她師父,要練絕世武功。我讓她跟週末班的朋友一起練長拳基本功,壓壓腿打打拳劈劈掌,但她對兵器架更感興趣,每次下課都要把各種兵器拿來把玩,追著我問這是什麼那是什麼,為什麼花槍有槍頭,大槍就光棍一根?為什麼用木劍?劍鍔為什麼朝下?刀為什麼不能纏布花?她的問題很直接切入重點,有一部分原因是她長期的創作都是跟中國肢體有關,她有很清楚的認知觀點,能快速找出她要的素材。我有時候覺得東方的藝術是互通有無的,連接點通常是對最基本的認知找到共識。

有一次她帶了兩個美國朋友,一句中文都不會,年輕小倆口也是搞藝術的,到中國駐村時認識文那,一路從雲南玩回北京。女孩是加州長大的亞裔,全身皮膚曬得黝黑亮麗,也想要體驗武術,我要她週末一起過來練練,她週末出現,穿背心與熱褲,轉身一看,她背上,大腿,小腿刺青全是八卦圖,天干地支滿滿的一片,我以為她是什麼神教的教主,沒想到她說只是看的這些圖覺得很好看,就讓刺青師傅給弄上去,文那說這女孩注定要練八卦掌的,然後她就纏著我教八卦,我說我不會八卦掌,文那不信,她說我不是練那個什麼八極還是什麼的,那不就是八卦加太極嗎?我只好再跟她講解什麼是八極。結果她看了幾個動作說想畫八極架。

文那妹子再次開金口要畫畫,我們趕緊清空滿桌的糕點水果啤酒咖啡,鋪上上等生宣一捲,何娟跑去拿預備好中楷狼毫浸潤,明達恭敬地在青花小碟倒墨,我往中庭一站,等文那妹子一句「開始」,我就立刻懷抱嬰兒手托腮,頭頂青天腳踏黃泉,落胯拿樁等她畫。

文那畫畫真是快,八個呼吸還沒結束她就畫完了。又是一張妖怪臉的武術圖騰像,不過這次的妖怪俊俏多了,感謝她手下留情。不得不說她畫的力點精準到位,沒練過八極拳,但是畫出來就是八極味兒,我產生了一個念頭,想請她畫一套八極拳譜,文那爽朗地答應,我們說要找一個時間完成這件事。

在北京玩了一段時間後,文那有次若有其事地告訴我要吃一餐很重要的火鍋,叫我一定要去,說完發給地址給我,我叫了滴滴馬上去,是一家海南椰子雞火鍋,難得看文那吃不辣的食物,餐桌上有好幾個她藝術圈的好朋友,包含那個滿身八卦圖的美國女孩。吃完那餐,文那就離開北京,而且消失在社交圈一段時間。

接下來一年的時間裡,我不再看到文那的訊息,三天兩頭開群的文那不見了,我不想做多餘的問候。事發有因,文那不是普通女子,她消失有她的理由,無需多問。反而是趙清有次聊天之中隱然透露出文那復原的狀況很好,我才知道文那原來是生病了,隱居起來治療。

2019年,雲門舞集準備在北京演出《白水》與《微塵》,周章佞老師非常貼心地幫我留兩張票。我趁著這個機會打給文那,試探一下口風,問她要不要一起去觀賞,電話中聽到她興奮地說當然要去!要穿得漂漂亮亮去看演出!北京不見不散!

演出當天,文那下午就出現在夜奔北京的大門,我開門時看到她戴一個異常大的帽子,包住整個頭部,我看到她很高興,立即擁抱,我感覺到她身子有些許不同,我們進屋吃橘子閒聊。她到了大廳後,把帽子摘掉,頭頂是剛剛長出來的濃密短髮,精明幹練,她笑笑地說換了髮型,好不好看?我說:「好看,原本是美,現在是又帥又美。」我說的時候是真心覺得好看,文那妹子聽了很開心,她笑了。

她說有一段時間沒有活動身體了,她沒忘記要跟我學絕世武功。院子沒人,我帶她去院子中間站樁,我告訴她之前說不會八卦是騙你的,我會一點點皮毛,但是這一點點皮毛可能最適合現在的妳。

我帶她盤天地人三樁,我把腳底的秘密告訴她,她是真的有慧根,文那靈性高,聽到就懂,腳底動力鏈推動脊椎努力擰轉,肚臍產生變化之後,她開始有感,上中下一共只站了15分鐘,嘴唇上方微微出汗後,進屋休息,我們喝點熱茶之後前往國家大劇院。我擔心她餓,路上給他準備了食物,但是她不吃,只喝了點水。

入座之後,等待布幕升旗,演出準時開始,舞者緩慢移動腳步,背景音樂是Eric Satie的Gymnopedie旋律,當時不知道為什麼,聽到之後就有一種熟悉感,我的端莊被音樂侵蝕,情感崩盤,看著章佞老師的獨舞,眼中淚水忍不住嘩啦啦流出,停止不下來,第一次看演出看到淚流滿面,自己也不知道從何而來。文那坐我旁邊,非常認真的看演出。《白水》之後中場休息十五分鐘,文那衝忙跑廁所,趕在《微塵》之前回到座位。她捏著我的耳朵小聲跟我說:「你那個八卦樁太神奇啦!比中藥,推拿還管用,我剛剛跑廁所把積壓許久的餘毒都排出來了,太暢快啦!」— 講完後她臉頰還是會鼓鼓地笑一笑,很可愛。

那天之後,文那逐漸恢復元氣,又重新開始帶各路朋友來夜奔北京玩,只是那次之後,她總要推銷一下八卦樁的好處,強迫他們每一個人陪她站十五分鐘的樁,而且告訴他們這個功法比任何整腸藥都有效,我的八卦樁變成減肥順腸良藥了。

朋友圈逐漸浮現文那的身影,她的創作也再次佔據微博版面,文那的復出就代表北京藝術圈的熱鬧又開始了,我看到陶身體的陶冶與段妮朋友圈出現文那的身影,我看到玩音樂的朋友圈也出現了文那的笑聲,一席的講者群裡更是經常看到文那頑皮的發言,她回來了。

張大春老師在北京的鼓樓時間博物館開有一場「見字如見故人來」書法展,開幕式很隆重,我跟大春老師說帶個神仙姊姊去,見面之後他一看是文那,說早就想跟她要張畫,他要在畫上題字。

這兩人都是筆墨不離身,說做就做。開幕式熱鬧非凡,大排長龍的讀者排隊要等大春老師簽名,他從容不迫地逗弄幾個小讀者之後,跟大家說要暫停一下,請大家先喝點茶,他有點事情要先處理。說完就讓文那跟她對坐,兩人鋪開生宣,一頭提筆寫詩,另外一頭開始鉤勒畫畫。

文那再次展現畫畫賊快的超能力,大春老師一首七言絕句剛提完,文那的神仙構圖就已經完成。她畫畫從來不打草稿,不預先佈局,永遠從一個邊角開始畫,一路擴大完成全貌,我不懂繪畫,但很佩服她這種畫風能用這種畫法完成,每次看她畫畫,都有一種「筆下有神仙」的感悟。當天除了她們兩人之外,我也邀請了金剛狼張則浩,我跟他兩個粗魯的武夫在旁邊看著兩位筆墨名家各自展現功夫,很感嘆。張則浩一句:處處是功夫啊!

又過了半年,文那愈來愈精神,也變回長髮仙女。她在2019年帶了七個自稱很有名的建築設計師來夜奔北京玩,我認識的建築師不多,最熟悉的就是北大鬼才趙小雨,但他穿著打扮永遠像個農民工。

他們七位的穿著與氣質簡直是七劍下山,仙氣飄飄,走路自帶微風栩栩,全身都有閃光燈。他們一進來就開始品頭論足討論四合院的建築如何如何,夜奔北京的改造如何兼顧典雅與時尚,雕樑畫柱的講究如何如何。迷湯灌完之後就開始輪流吹噓各自的資歷,互相吹捧作品如何高端大氣上檔次又低調奢華有內涵,滿嘴跑火車,一路飆不停。我微笑看著文那,文那也微笑看著我,我會心一笑,知道她的無奈,盛名之下,牛鬼蛇神都來找她,我很榮幸夜奔北京是她的一個避難所。講到天黑,文那說肚子餓了,我帶他們到北鑼鼓巷一家印度小店,老闆是北印度人,搬到北京許多年,食物美味好吃。我跟文那坐角落,七大建築師輪流入座之後開始點餐,一開口就知道他們沒吃過印度料理,是那種開口閉口世界觀,低頭吃飯卻只懂小龍蝦的俗人。我二話不說,幫每個人點一份不一樣的印度料理。吃完之後大家排排肚皮準備出門,沒人提買單,我默默去結了帳。文那要付她那一份,我刻意大聲說了一句文那妹子你的晚餐肯定是我請客。其他幾位聽了毫無反應,悠哉悠哉地走出大門,繼續討論各自非凡的成就。

不久後,文那走了,跟趙清一起回到景德鎮三寶村畫畫,看她每天發照片,在古村老宅裡,有貓陪伴,紙筆為伍,睡醒就畫,吃飽就畫,不斷地畫畫才是文那該有的生活。

隔年疫情爆發,夜奔北京結束,我在臺灣發訊息問候文那。她說世界再怎麼亂,她都會在三寶村繼續畫畫,畫門神,畫妖怪,畫雲裡的仙,畫霧裡的鬼。她沒忘記,我們還有一部拳譜要畫,她要一邊畫一邊學絕世武功,因為我答應了文那妹子要當她的師父的。

原文發表於 2021/02/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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