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鴻璽
黃鴻璽

練拳多年,身體逐漸敏銳,對天地萬物產生好感,喜歡觀察人,漸而親近文字。雖不曾在筆下耕耘,但不可一日遠離書,人生軌跡混亂,跑到北京經營客棧,一走十年,天地之間見自己。尚未不惑,整天胡思亂想,工作之餘,紀錄下生活種種,給下一個十年後的自己。

燒煤的李師傅

李師傅是世代的山西晉中人,出生在平遙縣附近的小南村,大半輩子都在農村種玉米以及在平遙古城裡幹雜活。

據他自己說,他這輩子去過最遠的地方是太原市,距離他老家108里地。

北京呢?他說太遠了,家裡玉米不能沒人看。北京/平遙高鐵距離3.5小時。

遠的不是時間,是票價。

我第一次見到李師傅,五味雜陳。如果他生長在70年代的香港,絕對是上得了大螢幕的人。山西水質不好,水鹼大,常年喝不過濾的水壞牙齒。山西人愛吃醋,餐餐都要有醋,所以喝水不結石,但是中年以後牙齒泛黃黑。李師傅一開口就破滅了也許是香港落魄明星的幻象。

李師傅是被他姪子送到夜奔平遙的。他姪子叫毋曉明,毋家長子,目不識丁,不學無術,但是掌管大量家族房產與地方資源,算是讓我開了眼界的一號人物。毋曉明是真正意義上的土豪,他從小不愛讀書,小學只上了一年。穿衣打扮有一股很難形容的天生厭俗感。有次給他房租之後,聽說他拿錢立刻去買了一匹馬,因為城裡10點之後交通警察下班,他就騎馬逛大街,這件事發生在西元2015年夏天,當時小轟動了一下。

我們是2014年去平遙開設第三家夜奔,當時有點逼不得已。計畫趕不上變化,變化趕不上某些人的一句話。就算周邊的朋友都反對,我還是決定要踏入平遙。

平遙古城是個特殊的地方,到今天為止,還沒完成土改,也算是中國大陸改革開放之後另外一項奇特的現象。整個老城維持文革之前的狀態,土地權狀與合作社產權分配的很奇妙,完全不是外人能摸清楚的。

平遙四大家族之一的毋家,是唯一的對外窗口。我要租一間位置最好,空間最完整的四合大院,必須去拜訪毋家。掌家的老毋不會說普通話,也不敢跟台灣人打交道,他怕成份有問題,所以我就跟他大兒子毋曉明接觸。這一接觸,就是三個月的來回拉扯,費盡唇舌。2014年12月31日才把各種奇怪條約寫清楚,找了一個會標準普通話的地方仕紳做中間人,把「合約」裡的各種方言調整成合乎官方看得懂的字詞。隔天早上元旦,我們在平遙三個長老級的大爺面前蓋手印畫押完成租房合約。合約有許多奇怪的條約,最後一條是「租賃期間,同意雇用李永根先生」。

李永根先生,就是李師傅,也就是毋曉明的遠房舅舅。

毋家收到第一筆匯款後,露出無法掩飾的笑容,不斷的說,我舅舅是半買半送給你們當長工,你們賺到了,要他做什麼他都會!不會的也會學!

李師傅會打火炕。山西冬天風大地寒,煤產豐富,當地人習慣燒煤取暖,比電暖氣便宜許多,但是燒煤是個技術活兒,一般人家是好幾戶僱一位燒煤師傅,我們的李師傅一人做事一人當。

北京政府早就取消燒煤制度,胡同地區煤改電早就完成,我們在夜奔北京沒看過燒煤熱炕,一開始也很好奇,每天一起灶,我們就輪流去看催火。

李師傅跟他姪子不一樣,是個老實頭。一開口我就知道他是被派來監視我們的,我自然也不說透。我知道房東要隨時漲房租,要的只是所謂的合理藉口罷了。我不想為難李師傅,他是個好人。各種開銷帳目都公開,我知道他每天下午固定回到東大街的一個小胡同裡報備,毋曉明的太太在那裡有個帳房,這些我都在簽合約畫押前就探清楚了。

李師傅就是個老實頭,每次回去彙報夜奔平遙的帳目之後表情都寫在臉上,我不為難他也為難。

開業之前的某一天,我問李師傅除了會燒煤,還會做什麼?他說也可以給我們做飯。所謂做飯,是桿麵,拉麵,削麵,燜麵,滾耳朵,栲栳栳。他幾乎不吃米飯。米飯咽不下口,吃麵才頂飽。

巷口有個蔬菜鋪,他買了3斤的麵,馬鈴薯,茄子,番茄。廚房裡只有一把大菜刀,他從削皮到剁餡都用同一把刀。第一天做了湯麵,打的滷是番茄馬鈴薯茄子醬,濃濃的老醋湯底,我們都樂了,不斷稱讚李師傅手藝好,真是好湯好麵。我們都一致認為李師傅在,我們的胃都有福了。

高興的太早

接下來的365天,每天都是茄子,番茄,馬鈴薯。原來他只會做這三種蔬菜的組合。9月會有玉米棒子,因為他田裡會剩下很多賣不掉的玉米。李師傅不煮肉,從小沒吃肉的習慣,純粹是生活因素,勉強不來。我在平遙期間,吃了不少自己帶來的新東陽肉鬆。

李師傅的正式工作頭銜就是燒煤師傅,工商局要登記。他也每天早中晚固定在鍋爐房裡看火。院子的東廂房就是鍋爐房,他也很神奇,只要他在,火不會滅,水也不會過沸。我偷偷試了幾次,不過就是用鏟子把煤炭送進鍋爐,結果不是滅火就是起白煙,我的高中化學完全沒有幫助我。

李師傅不喝水。他每天花大量的時間靠近火,卻從來不一口喝水。有一次我實在忍不住了,問為什麼沒見過他喝水,他回答:「喝點麵湯就夠了」。

他很安靜,不愛說話,幾乎不會說普通話。台南成大的呂重來換宿的時候,他們會一起抽煙。有一天晚飯後,呂宋想喝竹葉青,李師傅給他花65元買了一瓶,一起喝完了,呂重大醉,李師傅笑了。我記憶中他笑的最開心的一次。

有一個冬天的清晨,也許是溫度突然下降太低,有客人一早抱怨房間不夠暖,我跟李師傅說了一下,以後冬天早上早一點來加火,確保房間都要夠暖。他從此之後早上6點之前一定來加一次火。

去年咪咕入資,管峰接手,我抽出經營,只共同管理營運。合作條件的最後一條寫到「合作經營期間,保證李永根先生職位,薪資不變」。不是為了毋曉明,只是覺得一間院子要有一個守院人。

燒煤的李師傅是夜奔平遙的守院人。

原文發表於 2017/11/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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