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鴻璽
黃鴻璽

練拳多年,身體逐漸敏銳,對天地萬物產生好感,喜歡觀察人,漸而親近文字。雖不曾在筆下耕耘,但不可一日遠離書,人生軌跡混亂,跑到北京經營客棧,一走十年,天地之間見自己。尚未不惑,整天胡思亂想,工作之餘,紀錄下生活種種,給下一個十年後的自己。

百米粒

北京二環內只有兩個行政區,達官住西城,顯要住東城。東城從南到北最貫通的一條路就從東四街口開始,往北一路到雍和宮,出了雍和宮就離開了東城,按照北京老輩兒的說法,二環外根本不叫北京。東四街口往南叫東四南大街,往西叫東四西大街,往北延伸是東四北大街,往東比較特別,叫朝陽門內大街,準備銜接要進入東二環的朝陽門外大街,舊時代也算出了北京城。

往北的東四北大街東面有一條一條的胡同,由南到北分別是頭條,二條,三條...一直到十條。北京最早完工的地鐵二號線有一個站名叫東四十條站,外地人每次到北京,都以為這是東邊的第四十條胡同,尤其是外國人,手機翻譯就是“40th Hutong of the East”。其實是講東四的第十條胡同口的位置。

百米粒位於北京二環內的東四二條胡同,餐廳老闆是個湖南長沙的妹子,個頭矮小,看人有貓看鏟屎官的眼神,每個月都會改變一次髮型。她不是藝術家,以前搞過電影,喜好跟文藝圈的人交往,她的菜單像一本成人繪本,大大的頁面,顏色豐富好看,所有的文字交代都是繁體中文。淡淡經常前往台灣旅遊,吃喝玩樂,她是個手頭寬裕的年輕人,屬於北京城裡混得很開,也懂得生活的那一群人。她在餐桌上跟我說了好幾次她非常非常愛台灣,可想移民台灣了,要我快給她想個辦法。

第一次去百米粒是金重先生帶我去的,夜奔北京在東四南大街,金重先生的金屋是在東四北大街的東四六條胡同,餡老滿餃子鋪後面。百米粒剛好位於兩點的正中間。金重先生發現我不僅能吃大辣,而且好吃湘辣,比四川的麻辣更加喜愛。百米粒是正統湖南湘菜小炒,辣椒佐料都是老闆淡淡從長沙每日空運寄送到北京,親自調配,夠香夠辣,高壓大火的護氣全灌入肉片或豆乾的蛋白質深處,就連米飯也是用湖南的瓦碗楚米,一缽一缽的獨立水蒸,每碗飯裡必定有一小塊紅薯地瓜陪蒸汽,香氣不散。一口辣菜配一口香米飯,越咬越香,越嚼越辣,嚥下之後辣氣不散,鹹辣的口感一直保留在口腔中,久久不消失。

金重先生喜好在北京的秋天穿貼身皮夾克,緊身牛仔褲,搭配踢不爛的工人鞋。他身材高挑,外型有如片場的男演員。雖然是導演,但有時候給人感覺他要準備自導自演劇情片,只差女主角不知道了。我們走進去百米粒的時候,淡淡看到了喊一聲:「唷!大導演來了,今天怎麼沒帶妹子帶個公的啊?」

我秋冬時穿著不講究,神經比較大條,外掛還沒從倉庫拿出來,就偷懶的穿一套又一套的萬年格子襯衫搭配練功服,而且我不到下雪不換厚鞋,我在北京的秋天還是喜歡穿步瀛齋的虎頭抓地靸鞋,別人凍腳我不凍,但是看起來就是個不倫不類的怪胎。

金重先生是個外冷內熱的悶騷鍋,他很容易一本正經的胡說八道,聽淡淡這麼一說,就開始胡天海地形容我,亂七八糟的頭銜給我灌了一圈之後,提到了夜奔北京。

「啊!我知道!吳耿禎住的那個院子!我一直想去看看!聽說很多台灣藝術家都在那!」淡淡搬了一把椅子跟我們坐一起。

對啊,你也認識吳老師啊?我回答。

「噗!吳老師!你叫小耿吳老師喔!哈哈,我跟他很熟啊!我好喜歡他的剪紙,我去台灣都有找他玩喔!」

淡淡很自然熟,我經營客棧,雖然不內向,但是遇到比我更聒噪的主人時就不知道該如何應對,哈拉兩句就悶頭吃飯。她試探性問我能不能吃真正的湖南辣菜?我說放馬過來,我不是不怕辣,也不是辣不怕,是怕不辣!

淡淡被我的話激怒了,回頭對她的至尊廚師用湖南話說一句:給來份咱們自己吃的辣度,別手軟啊老吳,客人開口了,怕不辣啊。

四菜一湯,份量不大,農家小炒肉,臘肉炒湘干,土匪豬肝,香芋燉排骨,還有一道米豆腐酸菜湯。淡淡招待一瓶葧薺荔枝水,湖南老家配方,說怕客人辣的不行了,救火用的。

我先吃了一口米飯墊底,咬開了澱粉之後的醣分解撲在舌頭根上,避免等下辣出眼淚。先夾了一口小炒肉的豬肉片,滿滿的油光,色香味都爆滿,只差放入口了。咬下去,味蕾爆炸了。我人生到此為止吃到最好吃的湘菜,沒有之一,就是唯一。

辣,真的辣,但是好吃,過癮,我忍著眼淚繼續吃。淡淡過一會兒來看我們,調侃的說:怎麼樣?小店味道還可以嗎?會不會太清淡?要不要再來點米飯?我看你飯量挺大的?怎麼一口菜配半碗飯?說著就露出她那個得意的微笑。

確實甘拜下風。我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練就了一口適辣本領,多年來縱橫餐桌,沒有能讓我鬆口的辣菜,淡淡的百米粒是我唯一認可,好吃,好辣,好美味的湘菜。她的菜真的夠辣,我折服了,而且一試變常客。

高雄鶴宮寓的Nato與Trista是我的鄰居兼好友兼食友。他們在2015年夜奔北京重新裝修的冬天前來協助,期間他們根據不知道哪裡來的情報,要把口袋名單吃一批。有一天他們去吃了所謂的宮廷菜系,要價不菲,一個人兩千人民幣,吃完之後很氣憤的回來告訴我,他們難吃程度可以放入另外一種口袋名單。我聽了告訴他們,這種餐廳本地人絕對不會去吃,走,晚上帶你們去吃一家我的口袋名單,我帶他們去百米粒見見世面。

他們倆的穿著與氣質跟我完全不一樣,一看就是台灣資深文青行頭。百米粒老闆淡淡的嗅覺靈敏,一眼就看出他們倆是她的族群,我們在一樓靠窗的位置坐下,北京的冬天非常寒冷,百米粒又是胡同裡的老平房改建的,暖氣設備與隔溫層都不是特別好,寒氣一陣一陣的溜進來,高雄來的客人很不習慣,但是他們很喜歡百米粒的裝潢與擺設,菜還沒來,他們兩位就已經發揮職業病開始研究空間的流動與光線的擺設。

「北京胡同裡的小餐廳」這件事對來自台灣的文青們本身就具備了殺傷力,但是真正的驚嘆還是來自於百米粒食物本身,鶴宮寓的兩位朋友在吃到第一口之後對我改觀,他們之前認為我是只會吃漢堡薯條pizza可樂或味精牛肉麵的等級,沒想到我的口袋餐廳如此驚豔,根本完勝厲家菜。沒錯,就是那個大名鼎鼎的厲家菜。

百米粒的殺手招牌菜之一是壓箱底的「臭鱖魚」。很多人以為臭鱖魚是湖南名菜,其實是發源於安徽宏村的農家菜,我第一次吃就是去安徽宏村看朋友吃到的,當時有一個玩世不恭的青旅老闆在宏村裡弄了一個老宅,而且距離臥虎藏龍的拍攝地點不遠,風景很好,但是他每天紙醉金迷,無心經營客棧,想找我入股或甚至直接解盤,幫我出了來回機票並且招待我去宏村小住數日。

我是在剛剛開春不久去的,安徽屬於華南的最北方,但是因為被劃分在南方,所以家家戶戶習慣性不安裝暖氣(這個奇怪的習俗我至今仍然不明白為什麼)。我在北京的冬天已經習慣在暖氣房裡,外面再冷,只要進到屋內就是暖手暖腳,但是在宏村那幾天,屋內比屋外還要寒冷,睡覺起來手腳與額頭都是冰涼冰涼的,中午吃飯必須得來碗熱湯熱茶,否則實在受不了。還好這位老闆在食物的挑選上很講究,我住得寒冷,但是吃得愉快。

安徽山水好,但是資源貧瘠,食物講究存放。豆腐放到自然發酵後長毛,比我們在台灣吃到的臭豆腐要濃郁的多,但是油炸之後可口無比。農村家家戶戶都有自己的大瓦缸,把湖裡捕獲的鱖魚用料浸泡後悶在密封的缸裡,上面壓著大石頭,放到發出濃濃的腐爛臭味之後再拿出來佐以豆瓣等配料料理,趁著熱氣上桌,整個屋子都充滿可怕的臭味,但是吃到嘴裡咬開之後會有輕微的貴族食材錯覺,食物可以既好吃又五味雜陳,口腔後面連結到鼻腔的接收器也不斷吸收又臭又香又複雜的氣味分子,感官很刺激,腦內會有出現隱約的幸福感。我最後謝絕了「夜奔宏村」的計畫,但是對於臭鱖魚念念不忘,沒想到在百米粒又吃到了,依然一吃變成每來必點的菜色。

雲門舞集有一年在北京國家大劇院演出,最後一場之後我邀請諸位舞者與老師們夜宵,我請淡淡幫忙,百米粒提早結束對外開放,等待大家蒞臨。如果我沒記錯,那次應該是演出水月,舞者們在台上演出的同時,身體要跟地上的冷水較勁兒,落幕時身體濕透了,雖然有暖氣,但畢竟在十月底的北京已經很冷了。曹復維先生也是當天早上從上海搭飛機專程看演出,聽到晚上的聚餐肯定不會放過機會,我們早早就到了餐廳等待。曹先生長期在上海,無錫等地工作,是資深台商,並且長期培養周圍的朋友去看演出。他看到我不帶眾舞者們吃北京烤鴨或涮羊肉,而是吃湖南小炒,略感驚訝。上菜後,大家一開始不敢動筷子,尤其是我特別點了兩份臭鱖魚,那種味道讓吃遍世界各地的舞者們都有點猶豫。周章佞老師率先吃了一口,咀嚼之後說味道很特別,大家可嚐嚐看。

我2016年認識文那,那個把山海經畫滿牆的女孩,神鬼都可以控制,但是控制不了自己的嘴,我們認識當天就像老朋友,直接談晚上吃什麼。她是北京出生長大,但是媽媽祖籍在四川,所以從骨子裡也愛吃辣。她說她不喝酒不抽煙,但是吃飯不能沒有肉不能沒有辣,青菜能不吃就不吃。我們倆一同講到百米粒,原來她也是常客,說著說著也沒心思畫畫了,我們穿上外套就走到東四二條,叫上朋友一起享用,好不快活。有了百米粒當我們見面第一餐,我們打開了食慾摯友的路線,除了百米粒,我也帶她去吃過好幾次東四八條胡同內的悠航藍起司漢堡,那是我在北京吃過最好吃的牛肉漢堡,薯條是用啤酒浸泡過再炸,老闆是個加拿大哥們兒,在北京落腳多年,一開始是賣啤酒的,後來認真搞漢堡薯條。他還有一個好吃的秘訣就是醃小黃瓜條。他的小黃瓜條比我在美國吃過的任何一家漢堡店都好吃,後來發現他有個員工是河南鄉下來的大媽。這家漢堡店裡都客人經常有一半以上是外國人,但是河南大媽一句英文都不會,甚至普通話講得都不標準,但是她很殷切地端可樂送啤酒。有一次我跟大媽再要一份酸黃瓜,她咧嘴大笑問我好不好吃,我說是我吃過最好吃的酸黃瓜。大媽說這是她醃的,河南秘傳,當然好吃!說完給我拿老大一盤!

有次跟文那又去東四八條吃漢堡,在餐廳裡遇到淡淡還有金重先生。沒想到他們也好這家藍起司牛肉堡,大家桌上放滿了酸黃瓜條,但我沒看到河南大媽了。

2017年是北京天翻地覆的一年,胡同開始被整,「拆牆打洞」整治行動開始,東四頭條到東四十條首當其衝,被視為示範地段,連夜拆除大批胡同內的餐廳,小商鋪等等。東四八條的悠航漢堡一夜之間消失了,剩下的是殘磚破瓦與一張告示:非法違建。

怎麼會說沒就沒了呢?心底估量著百米粒,可別被拆了。東四的拆除大隊從十條開始,一路往南,最後還是輪到二條的百米粒了。淡淡的建築也被定位為非商業用房,但是淡淡是個後台過硬的老闆,幾經交涉之後,同意拆除二樓一半,把一樓大門封起來,只留下一扇窗,餐廳繼續出菜,名義上就是自家人吃飯,城管拿錢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我們聽到之後持續捧場,沒有大門也沒關係,往來的客人都從那一扇窗爬進爬出,為了吃頓飯還可以攀岩走壁,像偷情的老王一樣翻窗戶進出,嘴裡罵著心裡笑著。

淡淡的餐廳被硬生生的縮短了座椅數量,本來就很容易客滿,現在更是經常沒座位。2018年我變成外帶常客,淡淡堅決不跟任何外賣平台合作,只讓熟客電話訂購外帶,我就三天兩頭騎一台摩拜去拿百米粒的外賣,再呼朋喚友來夜奔北京吃百米粒,飯菜照樣香噴噴。

2019年開始,百米粒成為非常少數沒有被移除的胡同餐廳,對於某些部門來說,可想而知是眼中釘。淡淡說他們被找麻煩的頻率越來越高,有一陣子她乾脆關店幾個月避風頭,她電話問我能不能安插幾個服務員來夜奔北京工作,我問他廚師能不能過來煮飯?她苦笑地說這一關不知道能不能挺過。

再次重新開業之後,我們這些老食客都很開心地去捧場。百米粒能繼續飄香不僅是我們味蕾的勝利,更是含有對某些體制的抗爭成功。淡淡再次提出多年前跟我說過的話:「我想去台灣開餐廳」。

2019年底,北京衛生部門再次上門找麻煩,淡淡火了,心一狠,拍了桌子之後留下一句:「我操你媽的!」。百米粒當天宣布結束營業,最後一天把廚房所有的食材全部烹調出來,放滿了整個餐廳,酒櫃裡所有的酒都打開,微信通知百米粒食客們,來吃最後一餐,淡淡請客,要你們好好吃個夠!

那個晚上,我剛回到台灣,在機場看到她的訊息,心已經回到北京東四二條的小胡同裡,跟淡淡一起再吃一餐臭鱖魚,農家小炒肉,還有酸菜米豆腐湯。

原文發表於 2020/09/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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