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鴻璽
黃鴻璽

練拳多年,身體逐漸敏銳,對天地萬物產生好感,喜歡觀察人,漸而親近文字。雖不曾在筆下耕耘,但不可一日遠離書,人生軌跡混亂,跑到北京經營客棧,一走十年,天地之間見自己。尚未不惑,整天胡思亂想,工作之餘,紀錄下生活種種,給下一個十年後的自己。

歐巴馬(下)

2015年初夜奔平邀開幕,五月時我去坐鎮,接待客人。當時為了方便客人,請燒煤的李師傅固定騎著他的電動三輪車去火車站接訂房的客人。有一次李師傅剛好趕回家處理事情,來不及去接客人,我一直想嘗試騎三輪車接客,就拿了鑰匙騎過去火車站等人。那天到達的客人是個美國女孩Alison Gerken,紅色的登山大背包,眼睛很大,是個獸醫系剛剛畢業的加州陽光少女。她非常驚訝騎三輪車來接他的車伕會講流暢的英文。我假裝自己是個打工仔,為了自己的未來努力學習英語。Alison在中國玩了好幾個省份,在夜奔大同玩了幾天,剛到平遙,她不知道我也是夜奔大同的經營者。當時跟她聊了兩句就發喜,對她很有好感。我記得當時剛開幕,空房很多,我給她升級了房間,她異常開心,晚上買了啤酒羊肉串找我聊天。

加州大學獸醫系畢業,實習一年之後出來旅行,花了半年走遍半個中國。讀獸醫系是因為她從小家裡有養一隻老虎,老虎長大之後被政府安置。我看了手機裡她通過籠子空隙擁抱老虎的照片,覺得這個女孩很特別,她笑起有一種特別的美。她到中國是為了過世的父親。她爸爸是生意人,生前常常到中國,幾年前過世了。在病床上,爸爸告訴她這一輩子的遺憾是沒有把中國看完,身為一個美國白人家庭的爸爸,他的遺願卻是把一部分骨灰灑在雲南的虎跳峽。美國人是永遠的樂觀主義者,啤酒的微醺下她也能很開心的講述自己的故事。在雲南時,她爬山摔到後腦,破了一個洞。縣城的醫院不願意給外國人治療,也許醫師語言也不通怕惹麻煩。她就自己用隨身攜帶的急救針線,架起兩片鏡子給自己的後腦做了縫合,後來到昆明才買到抗生素。給我看傷口時,撥開頭髮還有一大塊乾掉的血塊。她說還好在學校給各種動物的傷口都縫過針,手感尚在。為了避免弄髒床單,她都是趴著睡。

如此強悍的女子但是有很溫柔的眼睛。離開那天我們一人一杯咖啡,坐在夜奔平遙的屋簷下聊了很久。我給她看歐巴馬的照片,當時歐巴馬在北京,她在大同與平遙都沒看到,直呼可愛。

半年後,我把歐巴馬託付給丁卯,他們姊弟倆獨自在大同逍遙快活,我去香港一趟再回臺灣。沒想到歐巴馬又偷吃客人的鴨骨頭,但是這次出了問題,有一小塊骨頭沒有咬碎,卡在腸道下不去,變成腸梗堵。丁卯發現歐巴馬已經三天沒有排便之後,狀況不對通知我,我請她帶歐巴馬去見薛醫生。

薛醫生是大同最大最豪華的一家獸醫院醫師兼院長。薛醫生明明就老大不小了,身材也是中年微胖發福,但是不知道為什麼看起來永遠像個小學生,他在診療室都穿著白袍大掛,但是講解病情時總是手指頭抓著袖口來回拉扯,雙手前後擺動,怎麼看都像一個作業沒寫完的小學生在解釋為什麼暑假作業被狗吃了。

薛醫生雖然看起來不太靠譜,但是他畢竟是山西獸醫第一人,傳說除了貓狗鼠兔等寵物,他的獸醫院經常有人牽羊帶馬,烏龜蜥蜴,雞鴨鵝鷹,山羌大鼠都難不倒他。薛醫生看了歐巴馬的狀況,又分析了一下X光照片,告訴丁卯,狀況緊急,必須立刻開刀。

我當時剛剛降落桃園國際機場,一下飛機就看到訊息,心臟猛跳,臉頰泛紅,海關人員忍不住多看我兩眼,懷疑我攜帶不良物品。

手術結束之後,骨頭取出,但是薛醫生告知發現更多問題。原來歐巴馬的品種不詳,也許混合太多品種(也就是超級混種犬),內臟比例奇特,他的肝臟與腎臟巨大無比,還在手術期間請丁卯進來拍照留念,傳給我看,更是讓我驚嚇無比。丁卯說她是這個世界上少數看透過歐巴馬的人之一。

總之,這些問題讓歐巴馬手術之後急性腎衰竭,生命指數下降,薛醫生開出病危通知。丁卯一邊哭一邊告訴我,如果要再看他一眼就要立刻回來。我二話不說訂了最快的飛機,台北-北京-大同,一路換車換馬不換人24小時內趕回來。

上飛機前,我把丁卯傳給我的X光檔案,抽血報告等數據傳給Alison Gerken,她當時已經在邁亞密獸醫學院實習,她把報告拿到大學實驗室的電腦分析,之後告訴我,只要回去看到Obama,摸摸他,抱抱他,跟他講講話。剩下的交給Faith,一切都會很好,不要擔心。

我看到Obama時他已經奄奄一息,只剩下張開眼睛的力氣,我的眼淚已經忍不住了。摟著他,輕輕地告訴他我多麼感謝他這麼多年的陪伴。我很抱歉沒有好好照顧他,我希望他願意來世再回來當我的孩子。薛醫生說已經回天乏術,現在打營養針只是維持他的生命指數,讓我回來再看他一眼。我在醫院抱著他過夜,夜裡我跟他說我還沒準備好道別,能不能再陪我一段時間?

半個月後,Obama奇蹟似地康復了,而且各種生理指數都恢復正常,薛醫師說真的是奇蹟。抱他回家的路上,他很乖的躺在我胸口,安靜地做個美男子。我不知道是什麼起了作用,但是Alison說的沒錯,永遠保持信念,生命會自己找出路的。

薛醫生建議接下來的半年內,要細心調養歐巴馬的身體,最好吃針對腎衰竭調養的配方肉罐頭。他說目前這種肉罐頭山西沒有,北京的一些動物醫院可能有從國外進口,不是很容易買到。我打電話給金重先生,請他幫忙。金重先生二話不說,不知道動用了什麼上層關係,兩天內給我寄來一大箱這種特殊肉罐頭,足夠歐巴馬吃上半年。我問他一共花了多少錢,想微信轉給他,他反問一句:「我給歐巴馬買吃的還要你操心給錢?」

歐巴馬的身體半年後逐漸恢復,但是精力不再那麼旺盛,大病一場之後,沒有讓他變得更謹慎,雞骨頭鴨骨頭還是能偷就偷,能藏就藏。我學乖了,固定盯著他屁股,只要超過24個小時沒排便我就立刻抓他去見薛醫生,薛醫生又像個老小學生一樣,抓著自己的袖口摸摸歐巴馬發抖的頭說:「怎麼又來啦?你死過一次了,別再搞事情了,既然來了就抽個血檢查一下腎指數吧?」還好每次抽血的數值都逐漸好轉,歐巴馬可害怕去獸醫院了。

歐巴馬生病前體力旺盛,我帶他跑大同城牆,一圈十公里,他跑完之後臉不紅氣不喘,回家休息半小時就吵著要出門看他馬子。但是手術之後他明顯體力下降,雖然還是能跑完十公里,但是跑跑停停。

2016年7月1日,我為了證明給某人看我的基本體力,帶著歐巴馬一起去跑大同城牆,我們一人一狗都退化了,前五公里用跑的,後五公里用走的,我們順時鐘方向跑城牆,回程時在東城門下休息,夕陽非常美,直接打在歐巴馬黑黝黝的皮毛上,他跑一跑就去青草地上打滾玩耍,大同的空氣乾淨,氣候乾爽,身上不留汗,晚風吹臉時有說不盡的人間美好。

結束城牆時,我們往夜奔大同的方向走回,沿路看到有人吃羊肉串配啤酒,店家在門口的音響播放趙傳的音樂「愛要怎麼說出口」,我第一次聽到這首歌,覺得旋律好聽,歌聲嘹亮,忍不住停下腳步。歐巴馬走上旁邊的階梯,正襟危坐在我身旁陪伴。那天是歐巴馬最後一次跟我跑完十公里的距離。

歐巴馬六歲之後變得非常成熟穩健,夜奔北京六歲之後也是進入快速成長期,獲利模式清晰,收益快速增長,隨之而來的忙碌與煩惱也跟進。我在北京期間的作息都是早上六點到晚上十一點忙碌不堪,忙起來時歐巴馬總是乖乖地陪著我,偶爾有時間去胡同口電線桿下快速解決一下生理問題,自己出去再回來,不再亂跑。

歐巴馬很貼心,他知道我累,但也知道我需要逃避現實。每個北京忙碌的夜晚,他都會在結完帳後陪我去胡同散步。冬天夜晚,氣溫經常是零度以下,我帶著他沿路從燈草胡同,轉進演樂胡同,再穿進東華廳胡同,切進內務部胡同,再走小路到兵馬司胡同出到東四南大街,經過街角的聯合國餐廳再往禮士胡同走。一趟下來慢慢溜達半個小時以上,這條路我們走了好幾年,在我心中,這是一條歐巴馬路線,永遠會在我心中。

2017年是寒冬,那一年的北方有好幾次大降溫,強降風,北京夜晚室外體感溫度能到達零下15度,凍耳凍手凍鼻子,歐巴馬滿身皮毛,從來不怕冷,曾經在大同零下三十度的夜裡蹦跳奔跑,一點問題都沒有。但是遇到2017年北京那次的降溫,他受不了了,在胡同散步到一半過來要求我抱抱,我把他兜在我大衣的內側,扣子扣緊,只露出他一個小頭看外面,我當時心裡有底,歐巴馬的生命是借來的,他真的是為了多陪我幾年回來的,但是身體的狀況已經不是那麼硬朗了。

他這一輩子最喜歡的三件事就是「去溜溜」,「吃肉肉」,「來抱抱」。我在北京滿房的時候會睡大廳,有時候去宿舍睡覺,歐巴馬都會跟著。他最喜歡在睡覺前窩在我懷裡,我們互相感受到對方的心跳之後,再跑到我腳下睡覺。

林清盛跟我說過不只一次,毛小孩對主人永遠只有感激,沒有怨言。但是我總是覺得虧欠歐巴馬許多,他是一個最好最棒的孩子,但是我沒有把他照顧好,讓他落下病根。他每次有一點不對勁,我就會帶他去看獸醫。久了醫生覺得我神經兮兮,是那種養了寵物就過度敏感的主人。

薛醫生有一次對我說,歐巴馬雖然是土狗,不容易生病,生命力算很強,但是因為他的身體比例太奇怪,前腿粗壯後腿細小,頭大身小,看起來可愛,但是身體重量都集中在前半段,壓迫他的關節已經變形,還有應該是混了大小不同的犬種,直接導致各種內臟器官的比例失調,這是沒辦法的事情。言下之意,他的預期壽命不會太長,更何況曾經動過大手術,雖然恢復良好,但依然元氣大傷,要我有心理準備。

生命本無常,我心底清楚,腦筋明白,但是內心總是很難接受。難道生命的美好一定要有一個期限嗎?這一點讓我在往後幾年格外地珍惜與歐巴馬相處的每一分鐘。林清盛說得沒錯,毛小孩對家人總是充滿著感激,對我來說,也是感謝歐巴馬每一天的陪伴。

歐巴馬7歲之後,精神明顯大不如前。但我還是非常享受每天清早起床之後,帶著歐巴馬散步的過程。清晨的陽光斜斜地投射在他黑溜溜的身上,我看著他一如往常的到處聞聞,找樹幹撒尿佔地盤,暗自逃避現實,總是覺得也許上天眷憐,會多給他一點時間。

歐巴馬已經出現老狗的型態了,但是他的短腿加大頭大眼,依然讓初次認識的客人們覺得他還是一隻幼犬。有一次有個客人看到他,非要說他是剛剛斷奶的拉布拉多犬,不論我如何解釋都不聽,他非要說他在家裡有一直一模一樣的拉布拉多,小時候長得跟歐巴馬一樣,所以肯定歐巴馬還是幼犬。歐巴馬後來轉頭看我,我竟然從他的眼神中看出來他的想法:「好了老大,別理這傢伙,他怎麼說都可以,如果能讓你高興一點,我就假裝是一隻拉布拉多幼犬好了」。

歐巴馬老了,心態也老了。我看著他從小到大,感覺他提早步入老年。我把跟他相處的每一天都當作最後一天,每晚睡覺前都會謝謝他多陪我一天。

2018年,歐巴馬當哥哥了。我一直深信狗狗與人是最好的夥伴,但直到他當哥哥的時候,我才發現,他不只是夥伴,而是家人。他展現出一個哥哥應該有的樣子,他的眼神充滿了憐愛,守護,關心,他是我最好的孩子。

2018/2019是夜奔最忙碌,最熱鬧的兩年,我們守護了自己的原則,社會也回饋我們,最後這兩年,我們很順利,得到了一切的好運,夜奔北京營運前所未有的好,所有夥伴都得到了相當多的回報。歐巴馬依然是我們的守護者,他總是在四合院的角落觀看這一切,他看著我們從泥土地裡一步一步爬起來,直到現在。

庚子年前的兩個月,我要暫時離開北京,回到臺灣過年。臨走的前一天傍晚,天氣非常好,傍晚時出現了桃紅色的火燒雲,北京的天空呈現了前所未有的美麗景象。在最美的那個十分鐘裡,我突然很想跳舞。我用手機播放了Peggy Lee 版本的 “it’s been a long long time”,2分22秒的舞曲,我抱起妳,妳還是小手小腳的小身體,整個四合院剛好沒有任何人,沒有客人,沒有員工,就這麼剛好,這麼美好,所有人都出去了,只有歐巴馬還在院子的角落趴著,大眼睛看著我們倆跳舞。

我們慢慢地跳舞,慢慢地旋轉,慢慢地靠近又遠離歐巴馬哥哥。我在音樂快結束的時候看著歐巴馬,他也看著我,我從他眼中看到了他的一生,我感覺到他要道別了,他的眼睛還是跟當年抱來那天一樣又大又圓。他的眼神卻灌了滿滿的人生軌跡。

歐巴馬在我離開北京兩個月後的清晨4:47分過世,他當時自己走出去,在一顆大樹之下趴著,安靜地趴著,就像睡著一樣,永遠地睡著了。

歐巴馬辭世不久,武漢疫情爆發,隨後一連串的骨牌效應,夜奔北京結束營業。歐巴馬是夜奔北京的守護者,他從第一天開始就是,他也是我的守護者,我想,如果沒有他,夜奔十年,我熬不住寂寞。他看到了我的未來,也看到了夜奔的未來,他結束了痛苦,搶先一步到天堂去當小天使了。

我收到消息那一天晚上,正要去看王瑀在台北的相聲演出。我想自己可以撐過去,我冷靜地壓抑自己,把情感壓住。

直到被問一句怎麼了?十年的壓抑,不捨,孤獨與難受,一口氣爆發出來,人生到此崩潰,我把一輩子的委屈都哭出來,哭到肺撕裂,哭到肝腸斷,哭到我忘了自己到底多久沒有如此暢快地大哭一場了。

眼淚流完之後,我才想起來歐巴馬在我們最後一次道別時,那個跳舞的傍晚,那個美麗晚霞的傍晚,他眼神裡告訴我的話:「謝謝你的一切,我很高興看到你有了新的人生。我要走了,但不會走遠,我會一直在天上看著你們,我會一直一直守護著你們的。」。

愛要怎麼說出口?

有時候,一個眼神就說出口了。

原文發表於 2021/04/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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