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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應〈坂口安吾的小說觀及其問題〉,兼談坂口安吾的寫作筆法


  今天發現@津轻海峡 前輩關聯了幾天前的拙文,實在十分感謝有人願意閱讀評論。個人在讀完〈坂口安吾的小說觀及其問題〉後,有十分贊同的地方,也有不贊同的。想藉此篇回應,順便整理自己對坂口安吾的一點想法,望能提供一些不同意見供讀者參考。

  以下會先提出個人對〈思想與文學〉整體架構的理解,再說明個人與津輕海峽意見不同之處,最後談一談坂口安吾的寫作筆法。


一、坂口安吾〈思想與文學〉的整體架構

  的確,坂口安吾在這篇命題龐大的短小論述中,有許多過於跳躍的一口論斷。我在翻譯時也是理了很久才理清關係,但也在梳理的過程中認為他的筆法有其意義。自己梳理的方式大抵是參照坂口安吾的其他文章,特別是〈不良少年與基督〉(不良少年とキリスト)、〈對志賀直哉來說沒有文學的問題〉(志賀直哉に文学の問題はない)、〈關於悲願〉(悲願に就て)這幾篇。或許還有足以影響理解的漏網之魚,但畢竟沒辦法看完青空文庫上的四百多篇,青空文庫也並未收全,自己只能先做到這個程度。

  〈思想與文學〉實際上提出了兩種不同的文學類別,一是「虛無的文學」,一是「思想的文學」:

「虛無的文學」:洞察人類,並明白生命的本質即是虛無,蘊含了作者靈魂(esprit)的文學。「虛無」在坂口安吾的定義中,指的是生命本質的短暫與微不足道。在日本,這類文學的代表是《伊勢物語》、芥川龍之介、太宰治,大都是短篇作家,他們的作品中並沒有「思想」。

「思想的文學」:明白生命的本質是虛無,但不陷於虛無之中,而是進一步尋求即使本質虛無也要讓人生過得更好的方法,這是坂口安吾對「思想」的定義。有了「思想」才能創造出長篇小說,日本無法誕生出長篇小說(此處感謝翻譯指正),正是因為日本的作家沒有「思想」。

  坂口安吾認為,想讓人生過得更好的「思想」,確實是幼稚又愚蠢的。但不需害怕變得幼稚愚蠢,活著的真相就是這麼幼稚愚蠢。接受「思想」本質的天真幼稚,才有辦法誕生出(一般定義下的深奧)思想。而看透人生本質的聰明人(例如芥川太宰),並不比天真幼稚的人高明。

  以上是個人對〈思想與文學〉的大致理解。


二、個人與津輕海峽意見不同處

(一)「長篇小說」的定義問題

  津輕海峽對〈思想與文學〉第一段的看法是:

且不说他数典忘祖,似乎不知道日本早在他写出这篇文章之前的一千多年前就有了全世界头一部长篇小说《源氏物语》,在他写这篇文章的时候现代日本文学也已经有了夏目漱石、岛崎藤村、永井荷风、谷崎润一郎这样的长篇小说好手。

  坂口安吾認為日本沒有長篇小說,可能性有二:(1)他胡說八道;(2)他對「長篇小說」的定義與他人不同。我選的是(2)。既然坂口安吾認為夏目漱石、島崎藤村等人的作品都不算是「長篇小說」(特別是藤村的作品那麼長),那麼他認為怎樣的小說才算長篇小說呢?

  他在〈長篇小說時評〉寫道:

短篇小説は長篇小説の圧縮されたものだといふ考へ方をしてゐた人があつたやうだ。さういふ事は有り得ないことで、短い枚数で書きうる事柄であつたから短篇となり、長大な枚数でなければ書き得ない事柄であつたために長篇となるだけのことであらう。然しながら、短篇的な思考の型になれてみると、思考自体が長篇的になりにくくなる。長篇小説が流行しだしてから、まだ一年ぐらゐにしかならないのに、もう長篇はつまらないとか、短篇時代がくるだらうと言ひだす声があるのは、ひとつには、現今流行の長篇小説の内容が、短篇的に発育してゐないからではないかと思ふ。即ち多くの長篇は、短篇を引延したもの、或ひは冗漫な短篇といふ型である。
(似乎有人認為短篇小說是壓縮過後的長篇小說,這種事是不可能的。事物本身用短短幾張稿紙能寫盡的話就是短篇,必須得用長篇大量的稿紙寫就的才是長篇小說。然而,一旦習慣了短篇的思考模式,思考本身就會難以成為長篇。從長篇小說開始風行算起,不過僅僅一年左右,就有人發出了「長篇小說真無聊」、「短篇小說的時代要到來了吧」等等聲音。我想這是因為現在流行的長篇小說的內容,就像是從短篇小說發育而成的。也就是說,大多數的長篇,都是短篇小說的延伸,是以冗長為形式的短篇。

  本篇發表於1939年,雖然不知坂口安吾為何會說「離長篇小說開始風行不過一年」(像藤村的《夜明け前》早在1935年就出版了第二部),但至少能確定他所定義的長篇小說,並非只是形式上的長度。若用日本擁有形式上的長篇作品來批駁這點,會和坂口安吾不在同一個討論平面上。

  另外,津輕海峽也提到:

我甚至可以进一步说,思想性与长篇小说无关。例如,詹姆斯·乔伊斯的长篇小说《尤利西斯》说的就是一个凡夫俗子的一天的凡俗生活(其中包括在海滩上一边偷窥一美女一边打飞机),其思想性又在哪里呢?
你当然可以说,《尤利西斯》包含着丰富的思想,思想性很强,包括偷看着美女打飞机的段子思想性很强。好,我承认你说得对,但我要接着要问:为什么有人有丰富的思想、思想性很强却不能写出小说来,有人却能呢?
以上问题的靠谱的、逻辑的、科学的答案显然是:思想性与长篇小说的成功生产无关。

  的確,思想性與長篇小說的成功生產無關。世界上也存在沒有思想的長篇小說。但對坂口氏而言,所謂「長篇小說的成功生產」,並不只是達到形式上的長度,其內容也需要有面對生命本質、掙扎求生的意志與過程(=思想)。長篇小說的內容若非如此,自然與他所說的定義搆不上邊,討論也就沒有交集。另外,「擁有思想(先不論是哪種定義下的思想)」並不等於一定能寫出長篇小說,只是能寫出長篇小說的其中一個先備條件而已。

  那麼,坂口安吾理想中的長篇小說是什麼呢?在〈悲願に就て〉中,他提到:

私は「カラマーゾフの兄弟」を読んで、かつて読んだどの作品よりも心を打たれた。「アリョーシャ」を創造したドストエフスキーは一生の荊の道の後に於て遂に自らの魂に安息を与え得た唯一の異例の作家であると考えたのだ。私も自分の聖者が描きたい。私の魂の醜悪さに安息を与えてくれる自分の聖者を創りだしたい。それは私の文学の唯一の念願である。
我讀了《卡拉馬助夫兄弟們》,比至今所讀過的任何作品都更擊中我心。創造了「阿廖沙」的杜斯妥也夫斯基,是在走過一生的荊棘之路後,終於能令自己的靈魂得到安息的,唯一例外的作家。我也想描寫出自己的聖者。想創造出能對我靈魂的醜惡施予安息的自己的聖者。這是我的文學唯一的心願。

  將杜斯妥也夫斯基(陀思妥耶夫斯基)與其他長篇作品互相對照,我認為應該能幫助區別「一般的長篇小說」,與「思想性的長篇小說」吧,而且杜氏的作品也足夠長XD


(二)對「エスプリ」的不同解釋

  津輕海峽將〈思想與文學〉第一段的「エスプリ」(法文的esprit)譯為「思想性/精神性」,個人則是採用「靈魂」一詞。其實我也考慮過用「思想」和「精神」去翻,但最後選用「靈魂」的原因有二:

  1. 「虛無的文學」和「思想的文學」在坂口安吾眼中是全然不同的東西。既然他寫「虛無的文學由esprit構成」,那麼esprit就不能翻譯為思想性,以避免與「思想的文學」相混淆。且全文只有此處使用エスプリ一詞,若要說「虛無的文學由思想構成」,他大可直接用「思想」二字;坂口安吾使用法文詞「エスプリ」,正是為了與「思想的文學」互相區別。
  2. 法文的"esprit"大致近於英文中的"spirit","spirit"除了精神之外,也有靈魂、鬼魂的意思。我認為選用「靈魂」一詞,應正好符合芥川、太宰等作家的作品性質,即將個人的內心世界宣洩傾注於作品之中。況且「虛無的文學」是抒寫人類本質(所以才說它洞察人類)的文學,「靈魂」一詞也能與原生的本質性互相呼應。(另,參照〈不良少年與基督〉中,坂口安吾討厭鬼魂的段落,應該也能幫助理解)

  我不太確定津輕海峽是否誤認了「虛無的文學」與「思想的文學」兩者,才將エスプリ譯為精神性/思想性,若用「思想」去理解「虛無的文學」,是錯誤的理解,兩者在本篇文章裡是不同的東西。


三、坂口安吾的寫作筆法

  我其實同意津輕海峽在下面引文中提到的:

无论是在日本还是在华文世界,坂口安吾之所以能赢得粉丝无数大概是得益他那种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话锋和话风。他喜欢以斩钉截铁的口吻谈论大而复杂的问题,并给出一目了然、截然分明的论断。
这种话风有好处也有坏处。其好处是让读者可以产生问题意识,坏处是他常常是思想粗疏,对他自己说的话不知所云,但因为他的口吻非常自信,让读者觉得他大概是一定有他的道理,但他其并没有多少道理,甚至完全没有道理,因此给读者造成误导。

  坂口安吾的行文特色,的確就是拋出語驚四座、彷彿歪理的句子,用條理並不分明的方式闡述其意義。可以說他取巧、或者利用話術,但在我看來,這種話術也有其積極意義。要舉這種話術的例子,大概就像以下這些:

〈思想與文學〉:「思想是幼稚之物」
〈墮落論〉:「人要墮落才能得到救贖」
〈不良少年與基督〉:「渴望非凡的乖孩子,其實是不良少年」

(引文並沒有全然貼合原文,但意義上大致無差)

  「A其實是B」、「人要A才能B」,像這類坂口安吾鍾情的句式中,A和B必定會有強烈的衝突性,讓整個句子產生吸睛的矛盾感,並同時產生宣言般的力道。在我看來,這種話術(?)除了十分奪目之外,還有其特殊意義,就是「翻轉固有的想法,令原本固有的想法鬆綁」。以這三句為例:

〈思想與文學〉:「思想是幼稚之物」

  在一般人的直覺中,「思想」會和「高深」的想像連結在一起。但坂口安吾要說,掙扎求生才是思想,其中才存在殫精竭慮的拚命思考。看透人生本質是虛無,這並不是思想,也並不高深。不要害怕踏實求生中的幼稚性,不要認為冷眼旁觀人生就是高深。接受幼稚,思想才能由此誕生。

〈墮落論〉:「人要墮落才能得到救贖」

  同樣地,在一般的想法裡,「墮落」全是負面義,是該避免的行為,特別是在二戰後一切都退步荒廢的這個時點。但坂口安吾指的是,該放棄追求遙不可及的聖人標竿,誠實地正視自我的平庸與不堪,由此建設出一條墮落(實則向上)的路。要了解自己,不要求自己違反人性,一切才能以此為始,向前邁進。

〈不良少年與基督〉:「渴望非凡的乖孩子,其實是不良少年」

  〈不良少年與基督〉談論的主角是太宰治,坂口安吾認為太宰治的自尊與虛榮,是令他痛苦的原因之一。坂口氏正是要透過這個說法,去破除折磨了太宰治(及眾多乖孩子)的迷障。平常唯恐成為的「不良少年」,其實正是自己本身,而那也沒什麼要緊。別再苛待自己,也別再要求自己要偉大。

  (以上當然都只是自己的解讀與看法,歡迎任何人提出討論!)

  可以明顯看出「思想/幼稚」、「墮落/救贖」、「乖孩子/不良少年」,都不同於平常的定義;甚至在坂口安吾的定義裡,兩者是互相重合的。他正是透過翻轉這些非黑即白的思維與定義,去為思考太分明決絕的人振聾發聵地鬆綁。透過反義詞的互相重合,將被封閉了出路的思維大力疏通開來。(說實話,對我來說坂口安吾的這些作品,完全是在救人性命。)我覺得在這一點上,坂口安吾是思想的天才。而設計定義、玩定義本身,又是很文學性的,在這一點上,他也不愧是名文學家。再加上坂口安吾闡述其思想的行文方式非常特別,不是像論文那樣段落分明講得清清楚楚,而是用一堆彷彿無關的事圍繞主題,最後才忽然擲出彷彿千鈞重的矛盾(但實則自洽)宣言。我個人很享受他闡述思想的過程,但確實有說不明白的問題。其實要不是我自己著手翻譯,大概也看不懂坂口安吾跳躍式的敘述吧。(翻譯時真的對上下段前後句之間的關聯苦思好久!!常常需要援引他篇,才能理解其意義……)


後記

  想說的話大概就是以上這些,用津輕海峽的文章借題發揮了不少,實在太冒昧了,希望不會冒犯……而且〈坂口安吾的小說觀及其問題〉也的確提醒我不該照單全收,以及其他翻譯上的問題,在此深深感謝。

  對我來說,我從太宰治那裡得到了理解,而我從坂口安吾那裡得到的,則是「理解了,然後呢?」的那個然後。並不是得到了理解,就停滯在原地、滿足於此(真的這樣做的話只會越來越往三次元的太宰靠近……),同等重要的是理解了生命的問題核心之後,應該怎麼做。安吾是站在同一個角度理解了生命艱難後,著手提出解法,親身和艱難頑強戰鬥著的人,他設計的那些宣言都是證明。儘管粗糙,但坂口安吾是真材實料地用自鑄的思想,深切關懷著人的存在,回答「人該如何活」的終極命題的作家。如果本篇文章能將我眼中的坂口安吾表達得更清楚,我會非常高興。

  最後,本篇將近五千字,真的非常感謝願意閱讀到這裡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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