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國輝
譚國輝

藍天白雲黃太陽 http://www.kohwaiyoung.com

永远的故乡 03

我们家厨房一打开窗就是火车路。每一天,当往返于吉隆坡和巴生之间的火车经过,轨道两旁的木板房便闻歌起舞似的跟着震动。轰隆轰隆的声响,是木屋区居民独家享有的“轨道旋律”。我们最怕货柜火车,笨重的货柜箱压得列车像酒后驾驶般摇摇晃晃,每当拖得长长的“曳曳”响自远而近,我们总要提心吊胆哪一天巨大的货柜会掉下来把我们和房子一起压扁。还好这事从未发生,卧轨事件倒是有过好几次,有时是睡着的醉汉,有时是壮烈的自杀者。

在这样的环境生活,我从来不觉得有什么不妥,直到有一次。

那次,我邀请了一个女同事到家里来玩。她长得很漂亮,但不知为何身体经常呈现一种柔弱无骨的状态,走起路来飘飘摇摇,一天到晚总要挨着旁人,爸妈在背后叫她“站不稳小姐”。她家很有钱,住在梳邦的独立洋房。来到2路,她就像不小心误闯深山的白雪公主,瞪着无辜的大眼睛,站在我家大门前踌躇不前:“这么肮脏……”又怯怯地望向隔壁的印度邻居,“你住在这样的地方啊?”

自小到大,我从未因家境自卑过,那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

后来回想,我其实可以理解她的“文化冲击”。她不曾来过这样的地方,她甚至可能不晓得世上有人住在这样的地方。她习惯的舒适圈没有这些,毕竟白雪公主是不可能知道灰姑娘那些柴油米盐的。我不怪她。

这间白雪公主一步都不敢踏进来的非法屋,我们只住了五年,就让一把火给烧了。

大火是从火车轨道对面的房子开始烧的。火势很大,很快把凌晨的天空染红,居民搬东西的搬东西,逃命的逃命……我倚在窗边算了算,着火那家与我们家足足相隔十六间,还老神在在,突然风势一个大转弯,把火头带到包公庙后门。

兵荒马乱中,我赶紧把年事已大、行动较慢的母亲抱进车子,请父亲把车子开离回避——母亲看到那个景象定要伤心死了。其他姐妹也陆续疏散后,我一次次回到屋里抢救家当。清晨六点半,风势一转,烧到包公庙正门了。风势第三次转向时,我们家着火了。此时叶锦记的几位儿子,连同21路其他热心邻居,已纷纷赶来帮我搬东西……,百忙之中我还救出了神主牌。

再一次重返火场,房子已沐浴在熊熊的烈火中。我站在房子中间,像进入一个真空地带,外头的声音全被隔绝在外:木板的爆裂声、逃命的脚步声、人们的呼救声……热气包围着我,四周好安静好安静,我甚至可以听到自己急促的呼吸……一回神,恍惚间听到有人在外大叫我出去,我随手抄起电饭锅,在滚滚浓烟中冲了出去。

五分钟后,房子在我身后崩塌。

我转过身,这个花了父亲无数心血修补、装载我们一家欢声笑语的家,十五分钟内化为一堆轻轻的、薄薄的灰烬。

大火烧完我们家,又烧了隔壁半间才停下来。七点钟,消防车才姗姗来迟。

群姐走过来抱着我,泣不成声:“阿威(我的小名),我们什么都没有了。”才说完,天空就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我不是轻易掉泪的人,但群姐凄苦的情绪感染了我,我忍不住哭了出来。

火灾的热气团上升到空中后,把冷空气凝结成水珠,催生了这一场不合时宜的雨。雨水冲刷着天空中的黑尘烟霾,滴滴嗒嗒地落在我们的头上、脸上、身上。我和群姐只顾抱头痛哭,也不躲雨。

那天稍晚,我和群姐在非法屋门前的一座木桥上捡到一毛钱。在这一无所有的时刻,从天而降的一毛钱有了超越金钱的象征意义。我握着小小的硬币,抬头望向远方,笃定地对群姐说:“我就用这一毛钱起家!你不要担心,总有一天,我们会住大屋。”我希望给群姐力量,也给自己力量。

那个一毛钱,我随身带着很长一段时间。

事隔二十年,有一次我跟出版社一位马来员工闲聊时,提起那次火灾,意外发现他也是受灾户。“火灾就是从我隔壁家开始烧起的。有人煮东西忘记看火出门去了,才酿成大祸。” 说完,他难以置信地望着我: “老板,你怎么可能住在非法屋呢?”

他不知道,1985年那年,我连非法屋都没有了。

大火一口气烧光了十六间木屋。其时,旧巴生路一带由于非法屋起得太密,又是木板房,几乎三天一小火,五天一大火,是在地人口中的“火球”。每次火球狂风扫落叶般席卷而过,木屋又会春风吹又生,周而复始。

火灾后,叶锦记先生把我们接到他家住了好几个月。有社会团体在灾场搭起大棚,煮大锅饭派给灾民。此时,政府要收回土地的传言开始在灾民间流转。父母和群姐很是担心,每天睡醒就回到木屋区的大棚下守着。等到我们在原址盖好新房子搬回去时,他们三人已晒出了一身黑黝黝的肤色。

其时,我刚好领到保险公司三万六千块的车祸赔偿金,原本足够在别处买新房子,但母亲不想搬走。或许是不舍2路的邻居街坊,或许是不习惯“脚不着地”的组屋,反正那次我当孝子听了妈妈的话,在原址盖了新房子。因为这样,我错失了购买第一间房子的机会,后悔至今。更后悔的是:盖房子剩下的钱,我给了六千块订金跟一个邻居好友买车。他又跟我借了三千,就到云顶去赌博。结果你一定猜到了——我那九千块一如打狗的肉包子,有去无回。

那至少还有2路的新房子吧?我本来也这样以为。没想到房子盖好,我们才住五年,就因政府收回土地被迫迁走。政府允诺给居民优先购买无拉港 (Balakong) 的廉价屋,可是我们觉得太偏远,刚好大姐以二万五千元在莎亚南买了一间廉价组屋,便搬了过去。

那是1990年,距离旧区开埠不到四十年,这个马来西亚首个人为规划的都市版图,正像涨潮般往周边地区辐射。在巴生河水缓缓流淌的地方,土地快速地改头换面——购物商场迫不急待从荒野中长出来、房产数目正以倍数增加,双塔楼也快要动工了。马来西亚正要在国际舞台上大展拳脚,时任首相马哈迪开始整肃市容,决定拆掉非法木屋区。

我什么都没有了。没车,没房,也没钱。我唯一得到的东西,是教训:孝心和义气都不能盲目。

历史的风沙,很快一个盖过一个。火车轰隆轰隆碾过木屋区历史,那段支离破碎的过去,很少人再提起。

前几年我曾回去旧区看地,一切已面目全非。当初万蝶飞舞、树影憧憧的世外桃源,如今蚊虫飞舞、脏水四溢、房子残旧,像一座战败后的没落小镇,不复昔日的热闹活力。只有一群鬓角灰白的老街坊,像是与这座城一同退到历史帷幕之后的老兵,偶尔慢条斯理地骑着老铁马出没于街角。谁会料到,八打灵首个卫星城市,竟变成名副其实的“旧”城。

或许我该庆幸自己已无法亲眼目睹这些画面。我心中那个最美的故乡,将永恒地复刻在脑海。

我一直怀念住在旧区的日子,我一直梦想在城市里过乡野生活,打造像21路那样悠闲舒适的环境——买一块地,盖一间小房子,搭一座马来亭子,四周栽满花果树木,水池里养着鱼。午后有清风,亭子有鸟啼,在淡淡的花香中,我吃着刚从树上摘下来的果实,与爸妈和群姐,聊着今年果树结的果怎么不甜。

那真是充满福气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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