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宽Kiva
刘宽Kiva

编辑,纪录片导演

受害者自省书

关于Metoo,虽然我每天都在关注,但我没有办法写下一篇更全面深刻的文章,因为那需要太多的知识学习和案例研究,去健全自己的认知基础。否则只是去“怼”,去假装客观公正中立,我觉得太哗众取宠。

我现在想说的,是我自己的经历。

我是很多人眼里的“婊”,穿着暴露,在男人面前显得游刃有余,还曾经把这种游刃有余当作职业女性的必备生存技能。然而我直到这几天,才意识到我自己如何是个受害者。

这句话一说出来,我就仿佛听到了有人在说,metoo让我的矫情合法化,或者我又开始蹭热点了。但其实是,通过metoo带给我的学习,我终于能够充分理解自己的处境了,这非常非常重要。我想讲的,是我自己经历的一件当时让我厌恶、之后又陷入自责、如今才想明白的事。

有一次外出采访一位非常有名的男性。采访结束之后,他发来我的照片,是在我不注意的时候,他拍的我的背影。照片之后他称赞了我的臀部(具体语言不记得了,当时没有意识也没有截图)。

我当然察觉到了其中的性意味。我对他毫无兴趣,当然也不会enjoy。但我作为一个自认为的“美女”,觉得这样的事情早已习以为常,不用放在心上。我所记得的是,我完全没有去表达自己的厌恶,也没有说任何直接拒绝他的话。我继续在表现着我的游刃有余(因为没有截图,我不记得我具体说了什么话,我只清晰记得我并没有直接拒绝他)。

后来他作为KOL来拜访我当时所在的公司。因为我采访过他、认识他,公司安排我接待他。我把他领进嘉宾室(没有关门)。当时灯的开关刚重装过,我需要些时间去找到底哪个开关用于控制嘉宾室。就在我摸黑寻找的几秒钟里,他一下子从后面抱住我,说“不用开灯了”,然后一只手抓住我的屁股,同时舌头开始舔我耳朵。我当时的第一反应是惊慌,慌到不知道该如何反应。同时陷入一种对他胆子之大的不可置信中。当时门开着,外面的楼梯随时会过人。我没有用力推开他,只说了类似:“你不要这样”的话,拼命找到灯的开关,把灯打开然后跑了出去。

那是我最后一次跟他独处。后来无论工作如何需要,我都避免跟他接触。中间两次微信联系,他发来色情的语言,我竟然明明厌恶他,也只敢推诿,不敢直接拒绝他。比如回复他一个“白眼”的表情,或者说自己因为“工作忙”或“生病”,所以不能见面。

我始终在告诉自己“应付过去就好,他又不会真把我怎么样”。这就是我后来很长时间陷入内疚、并且不敢告诉别人原因,因为我觉得自己也有责任。当我这几天跟几个最亲近的女性朋友讲起来这件事,她们都觉得不可思议,不断追问我:以你的性格,你为什么不敢讲出来?以你的强悍,你当时为什么拒绝不了他?

这是让我最深刻反省的部分。我仔细回想我当时不敢强烈拒绝、后来还维持和平的原因。当时我的第一反应不是可以大喊出来求助,而是很怕发出声音。因为我很怕让我的同事看到这一幕,会以为我与这位KOL有染。我觉得他们一定会这样想,因为这太符合我这样平时穿着暴露的姑娘在他们心里的人设。

而我后来我始终不敢说出来的原因之一,是因为我为自己没有严肃拒绝的处理方式感到自责。我怕说出来,大家都会怪我:是我自己不够坚决,才让他误解。

同时我又我很怕跟他撕破脸,甚至本能地在维护着他的颜面。我甚至默认自己能够应付这样的情况是一种职场经验的积累——不为公司得罪嘉宾资源,不让别人觉得我不解风情。

除此之外,我仍然不明白我为什么那么怕得罪他?后来我想,并不是因为他对我施加了暴力威胁,也许因为另外一个深层次的问题——我是“女利”的受益者,同时也是受害者。

我得到过很多的男性的attention,接受男性的特殊照顾等等。而且我因为觉得自己不仅有学历、专业技能、独立经济能力,还自认为自己有几分姿色,所以把那些得到的好处合理化了,成为某种意义上的“既得利益者”。

而事实上,这样的“既得利益者”,在成为男权社会的帮凶的同时,往往成为更难作出反抗的实际受害者。仅仅从我的例子上来看,因为我“习惯”了男性的注意力和特殊对待,所以即使我并不愿意,我也没有认识到对方是一种侵犯,而且还在用一种惯性去应付他。我害怕得罪他,也许是因为潜意识里我害怕失去让我受益的系统。

这几天我每天都在思考一个问题,到底要不要实名举报他?总是担心自己无法面对压力,也担心截图证据不足,或者那些看上去“游刃有余“的话让大家误解我。但我还在积极联系跟我一样受害与他的人,希望可以找到办法,但在之前,我想我自己的心理建设是最重要的。章文事件的第二天,他突然在我朋友圈前几天的一条无关紧要的post下面,发了一条无关紧要的留言。无非是心虚且想要试探我的口风。

其实我遇到的类似事件远不止一件。我遇到过工作会议的间隙,被合作公司的领导强吻;也遇到过出差的夜晚,突然收到某合作媒体主编的微信,直接告诉我他的房间号让我过去(之前完全只有工作接触,毫无暧昧),我插科打诨应付过去之后,一晚上感到不安,结果第二天见到他,他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诸如此类的事太多,身边很多职场的女性都有类似的困扰,但因为种种原因,总是没人能够说出口。

所以这不是一篇哭诉,更不是一篇大字报。我如今能写下这些,是因为metoo终于能够让我放下我的内疚。让我明白,穿着暴露、不敢拒绝、不敢得罪,其实追根到底都不是我的错,是男权社会下的不公平所造成的困境。我们更应该勇敢些站出来,说出自己的处境,同时学会真正强硬的自我保护。但在说出来之前,女性需要先学会放下自己的愧疚,这就是为什么在这个时候需要社会更多的倾听,而不是用道貌岸然的“理性中立客观”去打压这些勇气的原因。

我想用我这件情节如此在很多人看来“不严重”的事情当中的复杂心理过程,让大家明白,那些能够站出来的女性有多么的不容易。所以拜托你们,这个时候暂时不要谈情调、谈政治正确、谈阴谋论、谈诸如此类的种种来混淆视听,因为在目前这个阶段,更重要的是,让我们、她们、他们能够说出来。因为真的要克服太多东西,才有了这来之不易的勇气。

在发出这篇文章之前,很多亲近的朋友担心我被误解,造成二次伤害。因为我这件事情很大的一个分歧在于,性骚扰和调情的边界到底在哪里?我也承认,被喜欢的男生“扑倒”会很浪漫,也不觉得在被亲吻之前必须被询问“我可以吻你吗”。但有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在于,被扑倒被亲,都建立在我喜欢这个男生的基础上。我没有给过他任何我喜欢他的信号,他就可以直接上手,不过默认自己的名气或性别就赋予了他这样的权力,默认这样的权力就是女生的春药。

前几天我跟朋友说:“很多男人不能理解,女生打扮得漂亮出来见你,也不代表喜欢你,穿着暴露也不代表要勾引你,跟你接吻和make out也不代表已经愿意跟你上床“,很多男士还不能理解这一点。女生希望打扮可能是一个爱美且要面子的惯性;穿着暴露可能是热爱自己的身体且愿意展示它,这是她的自由,并非一定有目的;喜欢你可能也就只到了接吻的程度,距离可以上床还有一段心理距离。

这几天我在网上说了很多情绪激动的话,因为我看到一些占有很多社会资源的人却没有承担该有的社会责任,或者那些本来我尊重的师长把优越感放在了起码的文明和善良之上,所以感到无比心痛。但同时我也看到我和身边的一些不同年龄段的男性女性,每天因此而所进行着的阅读、思考和辩论。我们都在这个过程中提高自己的认知,并且真正地学习如何反省,这才是我觉得的metoo最重要的意义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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