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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思有据,所爱不谬。

2022下班后读什么


今年是高中毕业以来读书最多的一年。重新开始大量读书的契机是失恋。一个寄托了许多意义的东西幻灭了,驱使我几乎是狼吞虎咽地,从文学和知识里,胡乱抓起一些类似意义的东西来填补这个黑洞。豆瓣上可以按年份看书影音标记的折线图,我从初中到现在十几年的数据里,阅读量的波峰精准地和大大小小的失恋相吻合。小时候总想从伤痛里发掘出一些意义,通宵通宵地读书,这么多年过去,我还是那个孤独的孩子。


前半年我如同患了精神食粮的暴食症,加上年初忙完竞赛后加班比较少,每天下班回家饭都懒得吃,拿着kindle在床上读书,偶尔读到后半夜,第二天还要迷迷糊糊去上班。这种状态下读书,能吸收到的非常有限,有时读一本忘一本,有时我可能都不在乎自己到底读的是什么。读书于我如同喝酒打游戏,是有瘾的。读书又多少比喝酒打游戏更有意义吗?这意义也是忽明忽暗的。


读了一些大部头。我已经很多年没有时间和耐心读大部头,今年工作终于稳定下来,又还没有成长到需要对项目负责的角色,下班后的晚上可以完全自由支配,不受所谓“正事”的侵扰,才能放肆把时间抛掷在读书上。一开始读《卡拉马佐夫兄弟》出发点甚至很好笑:读书是我给自己设置的定时器,我要用一本一本书的时间,一步一步走出一个泥沼,哪怕走不出来,至少我还读了书。


我心怀一个渺小的人生问题,这问题渺小到让我对自己感到鄙夷,我想要证明,这个渺小的问题,是某个宏大问题的一部分。更年轻的时候,读书可能还是为了找答案。而我现在已经不信人生是有解的了。我想从书里找的,是我自己渺小的无解,归属的那一个人类更宏大的无解。


读大部头像是漂流在海里,打捞一个像我的影子。《卡拉马佐夫兄弟》读完,真真切切体会到的部分其实非常有限,宗教大法官一章对我来说有震撼,但这种震撼不具身。波伏瓦的《女宾》不算名著,甚至过于私人,对没有经历过类似情感的人来说可能算是又臭又长,但我读到的每个字写的都是我。莫言的《生死疲劳》,篇幅大于体量,而我也确实离那片土地有点远了,我可能终于不在这个轮回里了。还零零散散读了一些不算大部头的经典,读过的几本黑塞感觉有些雷同,说明黑塞确实不是对我胃口的作者。《牛虻》倒是和我的处境,和我处理一些个人疼痛的方式有微妙的吻合。理解了刘小枫为什么把《牛虻》和《不可承受的生命之轻》放在一起比对:两本书都是关于动荡时局之下人的决定。与其说我通过他们理解了自己许多亦轻亦重的决定,不如说我认识到了人权衡轻重之不可能。最后在《罪与罚》里,终于读到斯维德利盖洛夫交出钥匙的那一刻。这是我一年来在书里苦苦找寻的那个时刻。文学试图呈现善与恶之真相的时刻。


也是今年我彻底确定了会一直在海外生活。工作后愈发感到英语对母语的侵蚀,当然更主要的是母语被不可言说之物的侵蚀。失语之外,更有身世之感。我其实依然迷恋这样的漂泊,但我也终于开始看见,身不由己的时刻会越来越多。我针对性地找了一些欧美亚裔移民的作品来读,最喜欢的还是Ocean Vuong的《On Earth We're Briefly Gorgeous》,越南移民和性少数双重身份挣扎下的个人史,还买来送给朋友。写得实在太美了,让我甚至觉得不该把苦难写得这么美,但我有什么资格来替他诠释苦难呢?也喜欢Weike Wang的《Chemistry》,华人女孩和原生家庭的纠葛,这样的经验用英文写出来反而看起来更坦诚。朴研美的《为了活下去》和娜塔莎·沃丁《她来自马里乌波尔》不能简单归类于移民文学,而是人类可能面临的一种处境。世界每天都在向着我所无法理解的方向倾轧般前进。感谢作者的记录,感谢文学,让每个时代有一小部分读者,能在历史的循环里得以一窥前方的深渊是什么。


“亚细亚的孩子”一直是我感兴趣的主题,生活中我也真的很需要非中国的亚洲人朋友。因为我在欧洲人中间好孤独,在中国人中间更孤独,而在泰国人韩国人印尼人身边,我才觉得自己不是仅仅是一个意识形态上的异端,而是属于比中国更复杂更广阔的一个族群,共享相似的历史和伤痛。我在他们身上看到自己的出路。


同样是亚裔移民(伤痕)文学,也读到了几本非常不喜欢的。评价甚高的《Crying in H Mart》和《Minor Feelings》我都不喜欢,试着读了几篇Liyun Li,死活读不下去。说来我是最近几年才开始对文学有明显的好恶,之前读书往往只感到模模糊糊的“没读懂”,直到最近才能明确地感受到“我读懂了,但是我不喜欢”。我才刚刚成为一个合格的读者。


另一个感兴趣的话题是身体。重读了一些杜拉斯,十几岁的时候几次读《情人》都没读下去,这次一口气读完,只觉得实在是太好了。这是完完全全需要身体经验才能理解的作品。重读了《不可承受的生命之轻》,第一次读应该是高三,前年和去年又分别读过,这次读了英文版。年初和那位几乎定义了我是谁的故人聊天,聊到读书,她说,有一本能经常让你回到那里去的书是很幸福的事。在不同的成长阶段,我对身体有不同的理解和期待。我越是强烈地感受到它的存在,我就越想要赋予它更多抽象的意义。但肉身不该承托这样抽象的意义。把我这种幻灭写透的,是金瓶梅,或者说是田晓菲评的金瓶梅。她写李瓶儿“污秽的病,和暗淡的死”,写武松在雪地割开潘金莲雪白的胸脯,红的白的,这是他们的新婚之夜。我也好难不感慨,自己竟然已经是连这种东西都读得懂的人了。


同属这个话题下的阅读还包括最近读的《异常》和《始于极限》。《异常》里写的欲望、恶意和个人选择,极为诡异又极为真实,让我难以评价。像今年看到的生命中一些特别错,又特别真的东西,我依然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它。《始于极限》非常真诚,非常温柔地击中了我。这些往复书简对我来说不是发问与回答,这是一本关于处境的书。在她人的处境里遇到一块小小的我,这样的时刻是人生中多么难得的不孤独啊。


我虽然从小有阅读习惯,但从青春期开始,还是对文学抱有警觉和怀疑。因为想象中的成人世界,还是充满了精巧的伪装和算计。也因为越是热爱文学,就越知道文学巧言令色的力量。现在自己当了大人,看过成年人的自私、诡谲和冷漠,也看过他们身上偶然暴露出失控般的脆弱。这种脆弱如此非理性因而如此真实,几乎是一种真诚。


但我也常常觉得,文学在呈现这种真实的同时,也美化了人的诡谲和软弱。文学在诱惑我接受、美化甚至沉溺于人的弱点,他人的弱点,和我自己的弱点。今年我比从前的任何时刻都理解林奕含:怎么可能不怀疑,文学是不是巧言令色而已?


刚刚读完的《告别圆舞曲》里,雅各布在犯下谋杀的重罪后自比《罪与罚》里的拉斯克尔尼科夫。文学的意义就是让人用符号式的角色升华自己在现实中犯下的错误吗?我想起那些伤害我而毫无自觉的人,他们无法成为想象中的自己。我怜悯他们。文学的意义就是让我像一个作者一样自以为是地怜悯他们,于是纵容他们吗?


高中时候日记本扉页上抄的是加缪那句“重要的不是生活得更好,而是生活得更多”。这十年一直怀抱着这样的孤勇在生活。今年明显开始感到软弱了。哪怕出于人生哲学我依然想要吞咽下更多的人生体验,但是经历越多,就经历越多的痛。我这么皮实的一个人啊,终于也疼怕了。


最后,我还在读《Four Walls and a Roof》,从两年前开始磨磨蹭蹭读到现在,有事没事读两篇,读一篇忘一篇,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读了多少,但每次拿起来,都觉得写得真他妈好啊。刚学建筑的时候还很喜欢读建筑理论,其实也都没读太懂,学了一些花里胡哨的大词。建筑理论是给建筑作为一个对象赋予意义的工具,且不论它到底有多少说服力,它不能帮助我给建筑实践这个行为赋予意义。我读到的很大篇幅,是一个从业数十年,也算成功,但也肯定算不上明星的建筑师,对建筑实践意义的思考。一个我们一直忽略的常识性问题:不当明星的建筑师是什么样的建筑师?


工作后格外觉得,建筑工作和大部分其他行业比起来性价比非常低,也因此必须从中收获一些超越金钱的意义感才做得下去。有人追求那种上帝造物般的主宰感,有人得意于自己是美的生产者,对我个人来说,很多意义来源于做公共建筑和住宅的过程中产生一些和社会、和人的联系,虽然这种联系可能是不能深究的。我经常觉得工作的意义感和收入水平几乎是成反比的,或者说收入高的人往往不太纠结意义感,因为钱就是最大的意义,而且是一个可以量化,可以和别人比较的意义。


这两年里,我逐渐意识到我既没有对建筑那种不顾一切的爱与信念,也确实对赚更多的钱没有太大的动力。并非是清高,而是我现阶段的人生问题完全不能靠钱来解决,甚至不能靠钱来缓解。在当下这个大家都想搞钱,都要当事业女性的社会,我也时常感到和周遭环境格格不入。读书是我的庇护所。我不是在这里找答案,我不需要答案。我是在这里找生活的真空。


春天的时候,和年长一点的同事去公园玩,问她你27岁的时候是什么感觉啊,她说我当时满脑子都是27岁自杀俱乐部。我其实非常理解。我从小胆子大,不计后果,什么都敢去尝试,又非常幸运,所以活到27岁,所有梦想全都已经实现过,实现过也就幻灭过了。回国的时候我问我妈,为什么要生孩子,我妈说因为当时觉得人生没什么意思,从来没有特别快乐过,生了孩子以后这种虚无就没有了。生了我,忙忙碌碌,操心这个操心那个,没时间虚无。好不容易我磕磕碰碰地长大,现在轮到我来继承这种虚无。虚无不会消失,只会转移,要么伴随余生,要么偷偷塞给下一代,像一个诅咒。


但这虚无不是我独有的。卡夫卡写过这种虚无。昆德拉写过这种虚无。托尔斯泰写过这种虚无。兰陵笑笑生写过这种虚无。我的虚无像一滴水落入了全人类虚无的怀抱里。这就是读书的意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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