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nia
Sonia

不知有多少個名字,夢裏花落倒是知一點多少。

浪子,回頭?

和父親的對話,總是由家常開始,平常得如同每一戶人家一樣。而今天的每周一次例行對話,大概又是不歡而散。

我會關心一下他的腰部、眼睛這些中年人常見的病症。叫他少去公衆場合做運動少和人接觸;他總愛關心一下我的學校生活目前如何,叫我多做運動多做菜,要和人好好相處什麽的。對於這些我相信包含著關心和擔憂的囑咐,那一條暫時無法踏過的深圳河,給了我有虛虛實實的足夠底氣含混以對。

想象的風,現實的碼頭。


這次他談到了畢業的事。前幾日,他已發了不知從哪裏看到的畢業小熊圖片給我,問我有沒有一個。我隨口就答,窮,不想買,沒心情,也沒意願買。

他當時沒有回答這句話。雖然,這也不是一個問句。希望,他沒有認為這是我向他哭窮的警訊。

這次呢,説到畢業,他便問我,有沒有和老師同學影下相。「沒有,」我淡淡地說。他問為何,我說,沒用,有緣自會再見。


我這個大學,上課本就分散不一,學生們本身已經彼此游離。即使是同一學系,大概率也兩不相識。在他看來,讀書四年,這大概是很不可思議的事了。「要講集體主義」,「不要搞個人主義」,是他會和我提到的話,我將其視為一種規訓而想要忘記,儘管仍是耿耿於懷,某種程度上,我是這場規訓與反規訓之爭的輸家。

他以往便常勸我認識多些朋友,「以後好辦事」,大概就是廣東話的「識人好過識字」。父親本人大概是這樣的人,三教九流,無一不能接觸。母親戲稱他為「卓越的社會活動家」,他不屑理會,但頗有自鳴得意的意思。

説起相識,我自己倒是覺得,沒緣分就自然掰掰,也沒什麽好説的。畢竟,人間大多是過客。某一天跟有著共同特質或者經驗的人重逢,有這種機緣,可能是聊得投機的契機的話,那,就留給未來做契機好了。


我説完後,卓越的社會活動家頗爲不滿,他説「將來都用得到的」、「聼我的話這是經驗之談」。

「你可以説,」我笑笑,「聽不聽,是我的事。」

他逐漸失去了開啓下一段對話的興趣,「那就這樣吧」,接著又説了幾句場面話,我客氣地禮貌地呵呵地笑了兩聲,臨末,輕輕哼了一聲。

那一聲輕俏的哼,似乎隔著千里之外,他也有所感應,於是更加匆促地斷了電話,比我預料之中快了那麽幾秒鐘。

希望沒有令他生氣,或許他也已習慣了,最好如此。


説是衝突,其實也早有端倪。對於一月以來疫情的稱呼,我們各有堅持。他叫我「沒有事實支持的情況下不要亂說,這是政治表態,會死人的。」我也相信,這是他童年時代見證政治變換無常心有餘悸帶來的小心翼翼。

可我並不想就這麽簡單屈服於這種凌駕話語。於是,我們互相試探著,試圖「感化」對方,讓對方接受自己對於這一公共衛生事件的稱呼,進而接受這稱呼下潛藏的某種意識形態。而我們都意識到這種「感化」效果不彰著時,又開始用「疫情」、「肺炎」這種模糊的用詞,試探著對方的那個「底綫」,或者説,是一種可接受程度。

有點像北京與華府三個建交公報那樣的外交談判,最終確定怎樣的用詞那樣。不過真正相比起來,還是頗有溫情的,尤其是對話的其他家長裏短。

比如,他常問我的美國人理科生校長幾時辭職、幾時退還學費。因社會運動與武肺疫情,我這山村學校打仗之後,又上了近一年網課,卻毫無退學費意願,相較於已經佛系並很想馬上滾出這裏的我,身為實際學費支付人的他,顯得頗爲不滿。於是,兩父子便心懷各異,齊在電話中指責大學當局,仿佛有種默契。

不同時間、不同空間的經驗令他以為我的學校也是他們當年那樣「不好好聽話就不給畢業證」。這樣以來,大概也只是一位父親的細心叮嚀,這番原是好意,我也算是明白。

他的好意很多,而幾番好意,恕我並不能樣樣都認同。一次酒後,我説過不想結婚生子後,他先是頗大度的樣子,「這些不急,等你有了中意的就自然而然水到渠成」,我嘗試抹殺掉這個可能性,嘗試說服他我不想當婚姻和按揭的努力,他終於急切起來:「你怎麽能那麽自私呢?」、「結婚生子,天經地義。」自然又是匆匆掛斷了電話。


身為肥宅的我,除了懶,什麽都不想主動。興趣之一——將往觀乎四方,也隨著肺炎的爆發,只能擱置再擱置。

我不知道他看沒看到那個名爲後浪的宣傳片,是不是也受感染,期望他的兒子也這樣,「拼搏向前,一往無前」。

殊不知,他眼中的「後浪」,並不這樣期許自己,無論是哪個地域上的「奮鬥」意義。或許曾有,不過大概已是過去的事情了。

我毫無興趣,對於後浪這個稱呼,以及其背後包含的意象。今天看到洪水的新聞,若有機會,我倒是想跟那片段的製作人說,不要亂講了,長江真的會推過來。

有的朋友會叫我做浪子。我獨自在渤海之上乘風時,凌晨三點一人坐在柏林墻的分界上時,又的確有這種感覺。


我覺得我身上吊兒郎當的氣質,絕對來源於當年的父親。

沒錯,是現在那個大腹便便的中年人。

父親的過往,不怎麽傳奇,但卻很新潮。據他自己講,自己曾是當時當地最先進的年輕人,在一片保守的氛圍中,穿上來自資本主義世界的最新潮衣物——喇叭褲。他和朋友那時走在街上,享受著路人驚世駭俗又暗暗羡慕的眼光。後來母親看過他當年風流瀟灑的照片,欣然下二字評語:「浪子」。

到如今,當年的浪子的兒子,也終於變成了他眼中的浪子,「形體長大了心靈依然幼稚」,兼具著和遠方的華南城市一樣「不聽話」、「不接受大人安排」的糟糕氣質。

雖然不能出門旅行,我依然享受浪子這一稱呼,尤其是當我在馬頭圍碼頭隨著不鹹不淡吹來的寒風輕輕撥弄著頭髮,吹著口哨的時候。不過,我自己還是覺得,作為一個潛意識裏渴望著安定、追求著古雅生活態度的心理老年人,我還是很不配被這樣叫。

可是,有著意願流浪在彌敦道上的社畜,心靈依然是浪子。他現在,暫時不想回頭。

要回頭,大概是以後的事了吧,不知幾多年後。

《浪子回頭》MV封面


茄子蛋的《浪子回頭》MV最後一句,面對年輕人的不爽,影片中潦倒的老浪子吳朋奉清淡地回一句,款你緣投啦。

我始終希望,和父親能達到更高程度的彼此理解。畢竟,生爲父子,希望緣投。


又一次酒後寫了很多廢話,純屬個人生活經歷,不喜歡就請勿口吐芬芳。當然,和父親的連結,不只是矛盾,回憶起來,大多是很深沉的愛。忘了是哪一脈宗教很講究羈絆,那我與父親的羈絆,應該是很深刻那種。若下一篇有機會,可能會以「單車」為題,寫寫這種感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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