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果
阿果

香港評論人。著有《當日出日落同步上演:致香港流行文化2012-2017》。現職記者。喜歡流行文化,肉緊大眾媒體,關心社會政治。

我們這一代 — 悼盧凱彤

(是日為盧凱彤逝世一周年,本文寫於 2018-08-11)


Ellen離世,身邊人奔走相告,一片哀傷。事發後那夜,有朋友躲在房間,流乾眼淚,不想見人;有人無言無語,於社交平台憑歌寄意,抒發悲憂;打開家門,摯愛雙眼通紅,問「點解會咁」,我本想安慰她「the best is yet to come」,但話到嘴邊,雙唇微震,我說不出口。認識的朋友當中,部分是at17、盧凱彤的忠實擁躉,由阿貓地攤年代追隨至今,更多其實與Ellen素未謀面,也談不上是歌迷。然而,幾天過去,大家內心仍然被大石壓住,如失去同伴般傷感,為什麼?

我隱約摸到屬於這一代人的傷痕。

她是老友和我的青春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偶像。近日,不少三十出頭的朋友都想起,哥哥殞落、梅姐遠去的2003年,那時候全城哀慟,大人哭崩,我們深知是件悲痛欲絕的大事,但由於成長年代有點距離,內心感覺始終不太強烈。正如這幾天,我問公司一個19歲年輕人,盧凱彤離開,你有什麼感覺。他皺眉回答:「好慘……」然後連忙補充:「但我和許多同學,其實不太知道她是誰。」Ellen離開,全城哀悼,但最憂傷難過的,或是某一代人。

我們為何傷感?這幾晚,我一邊聽着Ellen和at17的歌單,一邊發呆。歌聲迴蕩,空氣凝固,往事浮現腦海,我好像摸到心情低落的兩個原因。

一是青春。我比盧凱彤遲兩年出世,人生買的第一張廣東歌唱片,正是at17的Kiss Kiss Kiss。當年看着她倆出道,聽着早期一首首談成長的歌,感覺特別親切 — — 有段時間,「始終一天我會不再懶惰」是我Xanga的座右銘,「最好的尚未來臨」是我的信念。過去幾天,友人憶起曾於2001年人山人海音樂會上為15歲Ellen的首次演出而驚呼,大學同學記得在阿貓地攤欣賞at17自彈自唱的片段……我這一代人眼中,林二汶和盧凱彤不是偶像、明星,而是陪伴成長的老朋友。今天前奏響起,老友開聲,青春感覺馬上湧來。

這不僅是屬於我和身邊朋友的青春。去年聖誕看at17重組演唱會,未到伊館門口,已遇上大群和我年紀相若的歌迷,圍着門外多張at17歷年海報,拍照留念。一進場,我發現這不單是at17演唱會,更是二字尾至四字頭樂迷的集體派對。Ellen和二汶未出場,大家已經冒汗尖叫;到《始終一天》前奏響起,很多觀眾已經眼泛淚光;散場後,我和不少人繼續呆站大堂,回味無窮,不願散去。我知道,大家懷緬的既是at17,又是私人青春回憶。近兩三年,懷緬青春已成了這一代人的常態 — — 《流行經典五十年》請來李彩華示範《你唔愛我啦》,我們微笑;謝霆鋒現身叱咤,我們「快活到半日也像活盡一百萬歲」;Shine、E-Kids復出開騷,我們撲飛;古天樂現身《今期流行》,我們回味……透過翻弄十多年前的流行文化標誌,這一代人得以拾回記憶,重遇青春,於是碰面相認,笑着消費。

人大了,怎麼辦?

但社會學家說,想當年既是人之常情,又是對現狀不滿、對未來不安的明確反映。這一代人投身社會多年,不再初出茅廬,也陸續成家立室,甚至步近人生中途站。大家平日照鏡,除了看到大肚腩,還發現青春的稜角悄悄被時日磨平,年輕時對生活的熱情,慢慢減少。人大了,荷包稍脹,理想偏卻遠離。怎麼辦?我們只求放假去旅行,追尋快樂;放工撲飛看昔日偶像復出演唱會,懷緬青春。這是我們這輩人的現况。

而盧凱彤的存在,正是對這代人的最佳提醒:人生其實有無數可能。星期一晚,收聽903 DJ Colin用心炮製的紀念節目,回顧Ellen的足迹,我的眼眶有點濕潤。2002年,15歲的盧凱彤正式出道時,香港樂壇已在走下坡,當大公司着重包裝,炮製K歌,努力打造歌影視藝人時,Ellen和二汶卻在人山人海的庇蔭下,以近乎無添加的真實自我,走在人前,殺出重圍。盧凱彤出身名校,會考有21分,大條道理可為人生找退路,但為了心愛的音樂,她讀到中五離校,此後全職發展歌唱事業。為了理想,為了表達自我,她身上有一種少見於同代人的奮不顧身。

at17年代的盧凱彤,結他本領高強,尚未算懂得自立。她倆最早期的歌,不少出自林一峰手筆;每次演出,也有人山人海的李端嫻、蔡德才等伴奏。直至2010年,因生計問題及音樂風格有異,Ellen與二汶分道揚鑣,各自發展。一直當幕前歌手的她,竟選擇轉任陳奕迅、容祖兒等演唱會的結他手。看似倒退,Ellen卻於「跑tour」過程中學懂自立(例如行李自己拎),更漸漸摸到之後要走的路。若說娛樂圈是間盛產樣板藝人的工廠,盧凱彤此刻思考打破模板,遠離廠房。於是翌年她走到台灣發展,大放異彩。看到她在當地大學校園小食部外自彈自唱的片段,我雙眼發光。

盧凱彤和她的不少歌迷,都是呂大樂眼中的香港第四代。某程度,對比上一代,我們更有空間表達自我,但在主流社會壓力下,大部分人始終囿於現實與理想之間,踟躕不前。作為同代人,盧凱彤卻親身示範:路,畢竟不止一條。往台灣發展以外,她一直忠於自我 — — 近年在演唱會上剃頭示意重生,公開自己的紋身及情緒病故事,自把自為出一張她稱為「心靈鏡子」的唱片,竭力為香港政治發聲,更在金曲獎舞台上公開性取向,勉勵同路人……她做了太多這代人不願做或不敢做的事。

心底記得她用一生換來的提醒

我身邊不少被主流當成異類的朋友,視盧凱彤為人生偶像,欣賞她的美麗靈魂,更努力學習擁抱自己的不完美,堅持在暴雨狂風後做美好的獸;也有些朋友雖早已為生活妥協,變得圓滑,但心底依然記得盧凱彤用一生換來的提醒。

我們肉緊Ellen,因為她反映理想;她的離開令一代人無語、傷痛、流淚,因為這代表着一場戰爭後,理想的失落。正在成長路上恍恍惚惚甚至迷失方向的我們,此刻好痛。

痛完之後,怎麼辦?坦白講,我不知道。這幾天偶然靜下,我還未能接受她已離世的事實。星期三晚,我聽着林一峰在網上音樂平台點歌,以音樂悼念Ellen,撫平樂迷傷口。當晚播的最後一首歌,是Peter, Paul and Mary與捷克管弦樂團合作演出的Adagio For Strings,樂曲全長7分半鐘,沉重而憂傷。我聽完,眼角有淚,不停想問:一峰,為何要沉痛作結?

大概因為是一代人的傷痕,是成長的陣痛,抹不走,避不了。正如The Best is Yet to Come歌詞,「永遠有不妥協傷口/有些憾事不放手/若你太刻意淡忘/越會補不到缺口」,但願我們撫着傷痕,記住阿妹,珍惜當下,匐匍前行。終於,我們會好好的。

(原刊於明報星期日生活 12-08-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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