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ayKw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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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顯徵鏡看癌細胞長大的記者

「唔想賣器官返工」 月事假有冇得諗?

要研究月事假這個課題,或許先要理解其痛,對一個男記者尤甚。受訪者C小姐如此形容:

「你可以想像係絞肚痛到最痛、最痛嗰下,又未有廁所畀你去。」

這種情境確實似曾相識。不過她又補一句:「但都完全唔係嗰個level。」

不僅異性難理解,同性也未必可代入。女攝記聽完C的經痛血淚史,也忍不住嘆一句:「原來可以咁辛苦!」說到底,連藍領、白領假期平等都要等多十年的香港,要推行月事假恐怕路遙,但若在討論中對他人之痛更添同理心,已是萬幸。本報訪問了三位女性,看經痛對她們工作的影響。不同行業的僱主,又如何看月事假?

記者:關冠麒

女僱員:服止痛藥仍痛到屙嘔 怕請假受歧視

為了紓緩劇痛,C小姐會用熱水壺敷肚,但試過因此燙傷。

從事文職工作的90後C小姐(化名)自中學起,每月飽受經痛困擾,自覺情況比身邊朋友嚴重。她描述着肚內的翻騰:

「會發冷,然後抽搐痛,一冷一熱咁出嚟。然後個子宮,即係肚對下少少,一路有嘢揑緊你啦,你好想好想撳住佢,淨係想focus喺嗰個area,個腦根本就load唔到。」

為紓緩不適,在家她會用水壺裝上熱水,敷在肚上。曾試過因水溫太高,一朝醒來長了個水泡。

止痛藥變成C的必需品,但每年總有幾次就算食盡每日服用上限,依然感到劇痛,甚至偶爾會痛到嘔、屙。過度使用止痛藥,亦令C自覺有依賴情況,藥效變得不顯著。她惟有每兩年就停藥數月,任痛楚肆虐,再服時才能回復藥效。

似病非病,C為此看遍中西醫。西醫幫她做超聲波等檢查,未見任何異常。中醫診斷她氣虛血弱,要服中藥調理,連續試了兩年,使了過萬元,但始終沒有明顯成效。她惟有由日常生活着手,春夏秋冬都不飲凍飲,定期做運動,但嚴重經痛依然如影隨形。

C的經歷在女性當中並非罕有。香港大學醫學院2013年的研究發現,八成本地大學女生會感受到經痛澳洲昆士蘭大學同年的研究顯示,處於生育期的女性有2%-29%經歷過嚴重的經痛不適,視乎種族和國家而定。倫敦衞生與熱帶醫學院和密歇根大學學者的2004年論文亦指出,3%-20%的女性會因經痛而無法如常上學或上班

經痛對C的工作當然有嚴重影響。雖然劇痛難耐,C若在工作期間碰上經期不適,她大多會嘗試用意志力捱過。不過C的工作性質需要同時跟多方面聯絡,要隨時清晰知道各項目的進度,經痛令她難以集中,一年總有最少兩三次需要請假、早退,回家攤在床上捱,「我根本就諗唔到嘢,坐喺度都好無謂,不如畀我休息下啦」。

不過,C公司的政策即使一天病假,都要出示醫生紙證明,

「第二日秘書問返我攞醫生紙。其實我想講,我飛的返屋企就係想碌床,仲去睇醫生?我同佢講,我唔諗住特登去睇醫生攞張醫生紙去呃你哋」。

雖然公司通常會通融,但C還是會感到壓力,害怕影響旁人對自己的印象,「我試過連續三四個月都早退。佢見個同事成日都發生呢樣嘢,都唔知你係咪『吞泡』,係咪先?其他同事都係照做,點解你唔可以?又攞唔到病假紙出嚟」。

前護士任嘉兒:有同事痛到暈

經痛對非文職工作的女僱員影響更大。中西區區議員任嘉兒參選前任職公立醫院急症室護士,偶爾也要在經痛不適期間上班,需要長期敷暖水袋令自己維持工作狀態。

任嘉兒曾見過同事打止痛針死撐,更有同事試過痛至暈倒。

公立醫院工作繁重,人手經常不足,急症室更是令人喘不過氣,「有時連去廁所時間、飲水時間你都唔記得」。任嘉兒試過因此忘記換衞生巾,導致工作期間滲漏,淺色的制服染上血紅,「嗰時係完全地覺得要崩潰。心情去到谷底,咩都唔想做」,長時間不更換衞生巾又會對皮膚和女性器官帶來感染風險。

雖然醫護理應對經期不適有所理解,但他人之痛還是不易明白。任聽過同事對別人因月事請假而指指點點:

「咁都要請假呀?」「你請咗sick leave,你啲patient咪要畀我?」

任見過同事選擇死撐,打止痛針上陣,也有同事痛至當場暈倒

她說,醫管局不同部門對請病假是否需醫生紙有不同規定,但睇醫生對於一般經痛實屬不必要,「呢樣嘢係每個女人每個月都會經歷一次嘅嘢,佢身體因為月經嘅影響,其實你係judge唔到」。

急症室醫生鄺葆賢:唔係夾硬返工先至係叻

同樣在公立醫院急症室工作的九龍城區議員鄺葆賢稱,自己雖然偶爾都要食藥或敷暖包上班,但未有對工作造成太大影響,較辛苦的崗位同事會自動補位。但她亦見過有市民捱着經痛工作,結果要白車送到急症室。

鄺葆賢認為港人欠健康的勞工概念,需要更多教育。

她認為,港人在職場上總習慣死撐,

「其實唔舒服唔係夾硬返工先至係叻。健康嘅勞工概念就係,當你覺得自己唔適合返工、唔舒服,你需要唞,呢樣嘢係要去正視。希望我哋透過好啲嘅職場習慣,令到我哋(一般)嘅工作表現足以賺取薪金,而唔係賣完時間,再賣埋器官咁去返工」。

要解決女性生理不適時仍要勉強上班的問題,毋須醫生紙證明的月事假似乎是一個方法,不過全球有法定月事假的國家只有五個。有部份外國企業設月事假政策,全球聘用超過5,000人的食物快遞公司Zomato今年8月就引入有薪月事假,一年上限10天。

C小姐十多年來的嚴重經痛,尋遍中西醫亦未見療效。

形容痛到「懷疑人生」的C小姐說,第一次聽聞外國有月事假時,感到非常羨慕,「我呢個情況經歷咗十幾年,我知暫時我都搣唔甩佢,如果有呢樣嘢我就唔使擔心」。

鄺葆賢亦認為,若有法定月事假令女僱員免除醫生紙的麻煩,而且更容易開口請假,是一件好事,也是一個進步。但她指香港勞工權益落後,在達至這種「先進」的福利前,還有更多更基本的要爭取、要教育。她不下一次見過有人生病,卻因公司只接受公立醫院假紙,而要特地去排六、七小時急症;還有更多人手停口停,放一日病假都覺得奢侈。

很多人對月經不理解,或對宣之於口感到尷尬,鄺葆賢認為:

「要更加多嘅溝通,而唔係令人覺得好似特權咁畀咗一班人,呢部份係需要梳理,唔係淨係法例可以解決。」

僱主點睇?

廣告行業壓力極大。廣告人姚冠東見過女同事在「嗰幾日」撞正死線,做到面容扭曲,相當痛苦,「見到都覺得佢哋慘」。但另一方面,夥拍同事sell橋時,若遇上客戶「發啷厲」,散會時會唱首自創的Jingle自娛:

人人姨媽到暈,姨媽到佢哋有分數;人人姨媽到暈,姨媽偏未到。

「我哋成日都會賴落呢樣嘢(經期)度。」

經期與女性心情波動的關連雖然不少港人都注意到,甚至有部份人會將「M到」和「發脾氣」劃上等號,但社會對女性是否需要月事假的討論仍是非常初步。記者訪問了不同行業的僱主,發現他們對月事假有顧慮,對潛在的成本上升和反效果表示擔心。亦有僱主實行月事假政策多年,未見對公司營運造成障礙。

香港女青年商會在今年8月發布過有關法定月事假的調查報告,顯示有九成受訪僱員和七成受訪僱主支持法定月事假。但由於調查並非以隨機抽樣形式進行,依賴受訪者主動參與,有83%受訪者都是女性,結果未必反映香港整體情況。

記者嘗試微觀了解本港僱主的看法,訪問了來自七個行業的八個僱主,當中六人對法定月事假持反對或中立態度。

廣告公司負責人姚冠東雖然常見女同事受經期不適影響工作,但他不贊成設立法定月事假,認為中小型公司人手短缺,若要處理每人每月的月事假,難以找人頂替,而且他亦擔心會對女性在職場上的競爭造成反效果,有僱主會因此覺得「請男好過請女」。

主要聘用女性的美容零售公司創辦人袁彌明亦認為月事假會加重人手和成本負擔,「一個女性就多咗12日假」,同時又會令某些僱主傾向多請男性。經營多間餐廳的林瑞華亦表示作為商界代表,不會贊成這種突然增加經營成本的假期,認為應該讓公司彈性處理,「真係影響到(員工工作)就可以(放)囉」。

同樣來自飲食業界的黃傑龍則表示第一次聽「月事假」,未曾有過深入思考,對此抱開放態度。現經營口罩廠的潘焯鴻認為月事假在概念上正確,

「既然佢係痛,影響到集中力,咁做錯嘢嘅風險都大,公司都有成本」

,值得僱主考慮。但他對法定月事假表示中立,因製造業人力成本很高。為照顧員工的各種需要,潘的口罩廠比一般工廠的休息節數多一倍,每個多小時就有一節。

人力資源顧問張慧敏認為法定月事假在港不可行。撇除成本和人手問題,張認為一定會有人濫用,同時在勞資缺乏互信下,不少僱主會對請假的員工諸多質疑,在申請和批核的過程造成爭拗。張認為,可以適當調配崗位處理職員經期不適,「佢定期有咁嘅問題,但佢係一個前線,咁佢係咪適合喺嗰個崗位?但如果係文職嚟……咁你可以安排佢work from home,或者過後做返多啲,我覺得係可以安排」。

有月事假的香港公司:Chickeeduck & Innopage

電話訪問的僱主當中,只得共享單車公司 LocoBike 創辦人程俊豪和童裝公司 Chickeeduck 行政總裁周小龍贊成設法定月事假,而Chickeeduck更早將月事假列為公司政策。原以為這福利較容易在創科公司推行,豈料零售服務業也有實際例子,記者遂造訪Chickeeduck了解。周小龍說,政策推行多年未覺濫用,亦對公司營運無大影響,最重要是「用人勿疑」,與員工保持互信,就毋須擔心。

周小龍的太太是醫生,他亦眼見女兒經期時十分辛苦,同時公司百分之九十幾都是女職員,因此他早就認知女性在月事時有休息需要。周小龍承認,Chickeeduck的員工福利不算標青,年假亦較市場平均水平低,數年前想為員工增加福利,衡量過經營成本,在加年假和月事假之間選了後者。

同事體諒互相補位

這項員工政策的執行非常簡單,「你係(需要)嘅話,你打電話返嚟話畀公司聽,咁公司就搵辦法cover你個位囉」,員工毋須提供任何證明,就可為每月的生理不適放一天假。周小龍稱,公司沒有因此聘請額外人手,

「喺舖頭盡量調人。周末係難搞㗎喇,但係佢月事要周末嚟就周末嚟㗎啦。當你痛到彎晒腰,你都係坐喺個倉度,不如休息」。

政策實行數年,周小龍未覺得有濫用情況。他強調要「人性化」,不可用捉賊心態看員工的請假狀況。同樣的人性化處理手法,周小龍亦應用在今年的武肺疫潮中;員工有任何輕微病徵,電話通知公司,就可放有薪假,毋須證明,「唔會扣錢,公司信你」。

周小龍認為月事例假對公司營運無大影響,員工Yuki更指同事們也十分體諒。

負責管理公司人力資源的員工 Yuki 表示,寫字樓員工每月有兩至三成人放月事假,前線舖頭員工因放假分不到佣金,請月事假的比例相對較低,每月僅一至兩成,整體對公司營運無影響。她又指,員工們對同事取月事假十分體諒,懂得互相補位,「你上次幫過我,我今次幫返你」。

Yuki 做過空中服務員,又曾在幼稚園上班,兩份工請病假都需要出示醫生紙,空中服務員更有不成文慣例,每逢經期來臨,必定要請病假,導致原本以備不時之需的病假被經期消耗。「公司有月事假,我就唔需要特登去睇醫生。我已經痛得咁辛苦,仲要特登去攞張紙,嚟證明嗰日係病假。其實冇必要。」

IT界李勁華:工作效率更好

有提供月事假的本地企業中,較知名例子有手機應用程式開發公司Innopage。創辦人之一李勁華表示,數年前有飽受經痛困擾的女同事做足資料搜集後,親自向他提案,爭取不用醫生紙的月事假,他立刻跟同事研究,很快落實政策。同事只需短訊或電郵通知公司,每月就可請一日有薪假期,公司亦不問因由。

李勁華認為,月事假沒有令公司蝕底,反而令員工工作效率更好,

「如果你(經痛)返咗工,工作效率剩返三成。咁不如你第二日用好啲嘅精神狀態追返,計起上嚟好過你兩日都返工」。

他至今不見有濫用情況,每月僅約有四分一員工享用這個假期。

李勁華不但讓女員工放月事假,連男同事也可以因應個人狀態而請假。

不過這項政策亦有過改變。實行不久,有男同事抗議不公。公司遂改變考慮方向,由女性的生理需要,變成「究竟嗰日適唔適合返工?」政策由女擴展至男,「你相信自己今日休息咗,第二日狀態好啲,會做返今日冇做嘅嘢,咁你就去請啦,我哋唔問」,員工甚至因失戀請假也無妨。

記者質疑,此做法是否矯枉過正?李勁華不同意,「男女都有佢各自嘅需要……男性會劈酒、會睇英超,你又唔會。所以呢樣嘢唔係公唔公平,係我哋以前冇諗,但如果諗清楚,會唔會都benefit到同事,又benefit到公司呢?」

但飽受經期不適困擾的C小姐對男女要在這方面平權不認同,

「我哋身體結構唔同,有啲嘢就係你有我冇,我有你冇。男性真係好好彩唔使經歷(經痛)。掉轉頭問返我,我寧願唔放嗰日假,但你唔好叫我M到。係咪先?其實係冇得揀」。

各國月事假制度

雖然飽受經痛困擾的女性相當普遍,但全球只得日本、南韓、台灣、印尼和贊比亞有為女性提供法定月事假,而且各地政策略有不同。

日本沒有為法定月事假設上限,而南韓則規定女性每月可獲一天法定月事假,但兩國都沒有規定公司必須支薪。根據2015年厚生勞動省的調查,有約四分一日本公司有為放月事假的員工支薪,約18%公司會支付全額薪金。

在台灣,女性每月可因生理不適而請假一天,全年計最多三天,多出的日數要併入病假計算。法例規定公司要為月事假期支薪一半。

印尼法律規定,女性僱員每月享有兩天有薪月事假,但曾有報告質疑,不少僱主實際上沒有遵從法例。近年經濟發展迅速的中非國家贊比亞,在2015年亦立法為女性提供每月一天名為「母親日」的有薪假期。

越南則由2015年起,新增法例規定「微型月事假」:女性僱員每月經期期間,最少有三天可享額外30分鐘的有薪休息時間。

至於香港,政府則少有討論月事假的可行性。2018年,西貢區議會曾通過動議,要求政府研究實行月事假。當時勞工處回覆稱,現階段沒有計劃推行女性生理假制度。

原刊於12月9日香港《蘋果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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