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勁節
鄭勁節

台大政治所學生。

參賽者:我開始願意認輸,可以允許自己被淘汰了。

自導自演容易,自問自答卻艱難。我漸漸發現在這個聚光燈無所不在的時代,無論我是倖存或被淘汰,都是肌肉痠痛,都是過勞的。

盯著螢幕,我時常想像自己是裡頭的參賽者。

綜藝節目《偶像練習生》裡,導師張藝興不斷提醒練習生注意「Balance」的問題。直到終於發現沒有幾個人聽懂,他停下來解釋:Balance指的是練習時看著鏡子,找到最漂亮、最適合自己的角度和位置,然後反覆習作,讓身體記住它,讓它成為反射的動作定格。這樣表演就會是最好看的。

光鮮舞臺之外的日常生活或許也適用這種練習。每個手舞足蹈的人生,都有被挑選、被淘汰、被晉級的悲哀和幸運。

社群網站上每張自拍照都是無數次揣摩的拼湊,集合,經過演化,鏡頭前的人無論或悲或喜,或憔悴或神采奕奕,或厭倦或樂此不疲,皆是物競天擇後最適者生存的完美結局。

所以自拍完時常感到精疲力竭。我曾以為那是一種負責任的盡力。在有限的條件與資源下,把最好的自己端出來,或者,製造出來。導演瑣碎日常,試圖剪輯精彩的片段供人播映、觀賞和點評,期待著關注與掌聲。在炫目的濾鏡下,我焦慮過,疑惑過,這樣想方設法、精挑細選之後的「我」依然是我嗎?如果不是我,那麼照片裡的人又會是誰?

自導自演容易,自問自答卻艱難。

然而當朋友在照片底下留下「這是誰!」這樣的句子,我卻感覺自豪,嘴角藏不住笑意,彷彿等待獵物上鉤的獵人。我很滿意。

自拍以外的世界,我用同樣的邏輯活著,表演著,彷彿是參賽者。我漸漸發現在這個聚光燈無所不在的時代,無論我是倖存或被淘汰,都是肌肉痠痛,都是過勞的。我也同時發覺,即使疲乏於各種演練,體驗過多少暈眩昏厥的邊緣,表演仍舊無法停止──我永遠可以更賣力,永遠可以更勞累。

直到我被人深深吸引,靠近、好奇、想認識、想被認識。我熟練地裝扮自己,迫切渴望一個完美的登場,用最佳的姿態完成一段沒有瑕疵的演出。

我幾乎就要想明白為什麼過去有這麼多辛勞的排練。反覆調整表情,姿勢,語氣,甚至連溫度和氣味都一絲不苟地規劃仔細,一切井然有序。我在巨大的鏡子前望著自己。深吸一口氣。我在舞臺上想像站在巨大鏡子面前的自己。畫面清晰。我竟開始遲疑。這個整齊、明亮、華麗的「我」是我嗎?被人喜愛的那個「我」是真正的我?如果不是我,那麼即使因此被喜歡、被關注、被給以掌聲又有什麼用?該何以為繼?我有自信完成這個二十四小時全年無休的真人秀?我究竟奢望怎樣的相遇?無法開口,手腳僵硬,燈光下模糊的眼神逐漸銳利──我終於看見、看清楚圍繞著我的、層層疊疊的鏡頭──我是虛構的、被自己消費的商品。在愛情的放大鏡底下,我看見碎裂的、被拼湊的自己。

像不實的廣告。像劇本生硬的綜藝。像是過度膨脹的氣球容易洩氣。

膨脹過的氣球即使洩了氣,也不再是原本的那個氣球了,洩氣的人呢?吳克群替參加過許多選秀比賽、苦熬多年終於能夠發片的劉明湘寫了一首〈我不要再比了〉,歌曲將愛情比做一場競賽,而歌者決定認輸,放棄這場苦練及苦戀,不再做參賽者,不要再比了。我不確定這樣是否會比較快樂,但那會是真實的,真實的喜怒哀樂。

也許我還是會表演,也許我仍會在某些炙熱滾燙的目標面前,成為一名渴望勝利的參賽者。也許我會晉級總決賽,也許我在海選時就會被刷掉。無可避免的演化與競賽仍會持續,我依舊是生澀的練習生,只是,我開始願意認輸,可以允許自己被淘汰了。

盯著螢幕,觀眾,或參賽者。可以什麼都不是,也可以是任何我想要的樣子。

表演正要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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