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微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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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做的事情是寫小說。喜歡小說、電影、遊戲。 jwangcy@gmail.com

(短篇小説)白晝都市

第一次看到“白晝都市”這個詞,是在胡凱的個人主頁上,他以之為題的小詩:我是落下的俄羅斯方塊/在白晝都市里永不停歇/不問原因/不分日夜。老實說,我覺得這詩寫得不通。俄羅斯方塊是什麼意思?白晝都市又是什麼專有名詞?我試著多讀幾遍,依然無法理解。但我也不能詢問作者的寫作意圖,胡凱已從大學的教學樓上一躍而下,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大概兩周前,我從高中同學那裡聽說,胡凱跳樓自殺,死了。據說他在前一天晚上通宵呆在實驗室,清早回到宿舍沒有睡覺,卻燒掉了自己的筆記本。濃煙觸發報警器後,他和火警引來的學校工作人員擦肩而過,兩手空空地與許多背著書包匆忙趕去上課的學生一起走到教學樓。沒有人聲稱看到了他,這只是從他寢室內的半本打濕的字跡淩亂的筆記本、地板上散落的灰燼和天花板上仍在灑水的噴頭,還有教學樓前的屍體推理出的路線。一路上沒有人發現他。最後,他獨自一人登上樓頂,身影從人頭攢動的教室窗外墜落,製造出“咚”的一聲悶響,死了。

我一直覺得,胡凱是我高中時期的鐵哥們,我們做過很久的同桌,也經常結伴上學、回家,應當是到了無話不談的地步。從得知他自殺的那一晚開始,我已經好幾個晚上合不攏眼,或是稍有不慎就跌入詭奇的夢境。我困擾於兩個我在翻來覆去的夜與記憶裡和不停流覽的胡凱個人主頁上發現的事實。第一個是我並沒有為此事感到十分悲傷,甚至能在黑咖啡的幫助下,每天若無其事地上班,在同事和上司面前眉飛色舞、神采奕奕;第二個事實是我從來沒有瞭解過他,因為我從來沒有瞭解過我自己。

胡凱的個人主頁和它的主人一樣,不過又是網路世界的滄海一粟。這個人跡罕至的虛擬空間迴圈播放著埃裡克·薩蒂的鋼琴曲《裸體歌舞》,裡面鮮有關於個人生活的記錄,多是關於電影的評論,他從高中起就很喜歡看電影;胡凱還發佈了許多我弄不清是詩還是散文的篇幅冗長的文字,長到我讀不下去。最新的一條動態是去世前發佈的,內容只有兩個詞:GAME OVER。我往下滑動螢幕,透過一台巴掌大的冰冷的電子機器,我試圖窺探一個曾在我身邊講話大笑的人。

然後我看到了只有四句話的《白晝都市》,認真地讀了下來。這首詩大概發佈在胡凱剛從本科畢業,開始留校讀研的時期。我也是在那時離開學校,進入現在的公司工作。這條動態和他的其他作品一樣,流覽次數和點贊數量都少得可憐,一條評論也沒有。

那時我蜷縮在我的被窩中,三十三層樓的高空的冷風像手一樣穿過未關嚴的玻璃窗,探入我的出租屋,攪得窗簾來回劃過我的書桌,發出“沙沙”的聲音。我抬起頭,一直播放著《裸體歌舞》的耳機被強硬地扯下,我看到淩晨四點來自窗外其他建築的燈光仍然不斷試圖衝破窗簾的封印,侵蝕房間裡的黑暗。桌面是它們交火的戰場,光與暗的交界線來回跳躍,隨著紙張、安眠藥瓶子、筆記型電腦、檯燈的高低落差起起伏伏。我想正是這個光景加深了這首詩給我的印象,不然我也會像忘記每天過目的那些段子一樣,忘記《白晝都市》。

第二天,我憑藉本能應付工作裡的一切,對自己的熟練感到有些吃驚,因為我甚至無法辨認我是醒著的,還是早已陷入昏睡。和客戶寒暄恭維的電話上的按鍵,閉上眼也能操作的印表機,流出的液體和白水一樣寒冷無味的咖啡機,原來標記這些事物的地圖已經刻入我的大腦。恐怕我就是變成僵屍也能工作。

那幾天,在我一次次刷新微博、抖音後,望著琳琅滿目的手機桌面卻不知點進哪個應用程式時,我似乎終究會選擇去看胡凱的個人主頁,聽著孤寂的鋼琴曲,不停地往下翻頁,跳過那些讀不下去的長詩,停在“白晝都市”前,凝視螢幕,不知所措。不過我並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沒有讀懂。

胡凱和我曾經經常在週末一起玩遊戲,在學校他也跟我討論有關的話題。我記得他是這麼評價俄羅斯方塊的,他說別的遊戲往往都有個可以理解的背景故事,像是跳躍的馬里奧要去解救碧琪公主,或是雷電戰機擊退外星人保衛地球,偏偏俄羅斯方塊這個風靡全球的遊戲是個例外。沒有人知道為什麼七種形狀各異的方塊不停地從螢幕上方掉落,為什麼它們湊滿一行會神奇地自動消失。但人們還是爭先恐後地在裡面消磨時間,拼命地使自己的名字出現在排行榜上更靠前的位次。我對他的看法表示贊同。

我發現某種變化在自己體內發生,近來發呆的時間也變長了,甚至開始注意到黑咖啡平靜的表面下倒映著頭頂的辦公室燈光;是從看到那張淩晨四點因窗外燈光而通體發亮、隨夜風翻騰張牙舞爪的幽靈般的窗簾開始的嗎?當我站在窗邊向外眺望時,我驚訝於自己竟能離大地如此遙遠,自己仿佛是大氣中漂泊的一個渺小的細菌。頂天立地的摩天大廈群在我的視野中近乎密鋪,縫隙間全是陰霾,陰霾下的擁堵的車流和行色匆匆的行人如同螞蟻。整座城市就像剛買回家尚未使用的棉籤筒一樣緊密,讓你很難抽出一支。這畫面令我喘不過氣。

我繼續望著窗外,本應映著辦公場景的一塵不染的玻璃窗上,出現了高三十五班的教室的畫面。

天空陰翳,雲層厚重。校園外維修道路的打樁機持續撞擊著土地,撞擊聲已經頑強地透過雙層的隔音玻璃進入教室,卻在老師咆哮的嗓音下淪為背景。教室裡亮著九盞長管螢光燈,它們垂直于窗戶整齊排列成等間的三行。雖然是白天,但因為陰天與霧霾的緣故,我依然能在玻璃窗上看到它們的倒影。亮白的燈影落在灰暗的天空中,像公路上延伸的單行線。我向窗外望去,讓目光在這條空中的道路上向遠方奔跑。起初還算順利,目之所及無非雨雲,視線走著走著,卻撞上了這空中大道的盡頭:校外一座玻璃幕牆的現代大廈像一座黑色墓碑赫然立於目前。正是這樣一隻巨獸阻擋了前進的步伐。

關於高中的回憶總是這樣。校園淹沒在城市飛速發展的圖景中,它們也構成了我對家鄉印象的縮影:修路、霧霾、高樓、燈……我長大的日子正值中國經濟飛速發展的時期,這樣一座南方的沿江小城正是這股洪流的受益者。於是,降臨於此的是日新月異的改觀,以及身處其中的人們往往不自察的變化:如雨後春筍拔起的摩天大廈,隔三差五折騰翻修柏油馬路引發的交通擁堵,數目直線上升的汽車導致的不曾停息的引擎轟鳴聲,還有沒日沒夜的烏雲密佈的天空、天空下揮散不去令人呼吸困難的霧霾。

直到今天,城市吞噬大地的腳步依然沒有停下。我過年回去的時候,總能從別人口中聽到新的街道、建築的名字。昨天的城市消失在今天的城中,今天的城市消失在明天的城中。它已經從我兒時熟知的那個魚米之鄉,變成了一座發達的、先進的、和其他都市沒有任何區別的現代城市。

高三十五班的教室。

早上的第一節語文課剛剛結束,我急忙拿出數學作業,必須在下節課開始前做完。胡凱坐在離窗戶最近的位置,我在他旁邊,餘光瞥見他正縮著脖子,雙手放在桌子下面,斜眼望著外面。

胡凱突然轉過來對我說:我上學的路上碰到廖一凡了。我沒抬頭,繼續寫著作業,同時問他:那個籃球隊長?他說是的,並告訴我廖一凡好像很早就到學校了,他到校的時候他一身汗出去買早飯。我說:訓練來了吧。他說:籃球隊是每天下午最後一節課到第一節晚自習訓練吧?我說:那是他自己加練?他認同我的猜測,然後說:他告訴我二中的陳卓退出籃球隊了。我問那是誰。他回答我:二中的年級第一吧,高二的時候打比賽見過,籃球也打得很好。

我繼續埋頭,只顧動筆。

廖一凡告訴胡凱,陳卓到高三之後被年級主任找到談話,然後就自己退出了。我說:和你一樣。胡凱繼續說早上的情況:廖一凡問我要不要回到球隊,說這次比賽如果我去就更有希望拿冠軍。我轉過去看了胡凱一眼,雖然是陰天,但記憶裡的光線像爆炸一般,發白到令人目眩,窗邊的胡凱模糊在這強烈的逆光之下,他的臉龐在我記憶中變得昏暗而朦朧。現在想起來,他一定是想去的吧。我的視線又回到面前的作業本上,我說:那是因為他需要拿冠軍考大學。他說:他喜歡打籃球。我沉默。他突然回頭問我:你以後想幹嘛?我的筆頓了一下,然後又繼續寫著,不抓緊就做不完了。我用一種不耐煩的口氣回答:不知道。這是實話。胡凱深深地吸了口氣,又將臉轉向窗戶那邊了。我也理所當然地繼續奮筆疾書。

我不知道胡凱在那時有沒有所謂的理想。如果我能代替胡凱回到那個和籃球隊隊長相遇的清晨,我希望能看到初升的太陽從我們側身的方向升起,陽光經過波動的江水上的浮光躍金一路延伸到堤岸,溫暖的橘色的晨曦平鋪在沒有高樓大廈阻擋的寬闊的道路上。兩個少年的臉龐上映著光輝,一個堅定耀眼,另一個迷茫青澀。面對這樣美的景象,淚水會充盈眼眶,我也能有所改變吧。一般的青春故事裡,被問到關於理想的問題時,主人公大多會振臂高呼,對著大海呐喊;或者在草地上仰望星空,對著友人吐露心聲。於是夥伴們激發鬥志,共同努力。然而我的現實裡沒有大海,也沒有星空,所以自然沒有和朋友一道奮鬥的熱血情節。

高三十五班的教室。

教室的後牆上貼著一大張海報,上面是每一個同學的個人照片、理想大學和座右銘。對於理想學校,大家都只會填“北京的學校”、“上海的學校”這種模糊的目標,要麼是因為寫出真實的想法是一件令人害羞的事,要麼是和我一樣並沒有具體的方向,就連北京、上海也只是出於自己的成績足夠、家長期望這些理由而出現的。我覺得兩樣都不好,或者說沒必要。但當時我也是其中的一員。至於座右銘,則是怎麼不著邊際怎麼來,越認真的反而越顯得可笑。我還記得胡凱照片下的十四個字:高高興興上學來,平平安安回家去。願望固然美好,但照片裡並不是一個背著書包上學,露出陽光微笑的少年。我不記得照片是怎樣的了,只記得大家必定不願把自己笑得開心的模樣放上這張海報。

杜拉斯曾寫城市如同一列火車,她和她的情人所處的房間就像是在火車上一樣。高三十五班的教室也是城市這列火車上的一間房,火車嘈雜、喧鬧,裡面的燈光刺眼,還不停晃動,叫人睜不開眼。火車的始發站和終點站早已寫好。乘客們不知不覺就登上了車輪滾滾不曾停息的車廂,對於裡面的一切,火車的運行、震耳欲聾的噪音、前進的方向習慣到遺忘的地步——這就是全部的世界,乘客怎麼會想起自己在火車上呢?

有一次晚自習後,我和胡凱一起走路回家。沿江的漫長而筆直的道路上立著一座座連續的路燈,它們把我們的影子伸長、壓縮、再伸長。影子圍繞著我們,從我們的身後旋轉至我們身前,時有時無,時長時短,搖擺不定。我們就像這些影子一樣。

突然,胡凱如同發現了寶藏,說:這盞燈壞掉了。

於是我跟著他駐足。我們站在一長排路燈中壞掉的一盞下,像是聚光燈和暗影角色對調的舞臺,我們處在白色畫面中央的小黑點上。在難得的暗處,我卻分明看到我們的影子一共四隻,這是它們最模糊不清的時刻。我不明白胡凱在說什麼,便先一步往前走了。他在凜冽的江風中追了上來,腳步聲佷亂。我問他今晚打算看什麼電影?胡凱每天晚上要在被窩裡偷偷看一部電影,有時兩部。他常常因此在第二天精神不濟,不得不利用課堂時間補充睡眠,也沒為此少挨老師批評。他說他要看楊德昌的《一一》。我說自己好像聽說過,還說印象裡那部電影很長。他告訴我將近三個小時。我說我肯定看不完,讓他明天給我轉述裡面的內容。他爽快地答應了,畢竟他對於講故事抱有十二分的熱情。

然後就是一段,我如今回憶起來,說它標誌著生命的某種轉折也不過分的對話。第二天的課間、跑操、吃飯,甚至我倆一起去洗手間的時候,他都在給我描述《一一》的故事。我看出來他興奮異常,上課的時候也不睡覺了。不過他對劇情的講解我基本都已遺忘,只記得在晚自習的時候,他對裡面的一句臺詞發表的看法;我現在也看到相似的內容出現於他的個人網站上。

那個時刻,我倆的座位依然在窗邊。他面對我,背靠窗戶,我們的身姿稍稍錯開,這使我望過去,剛好能夠從玻璃窗裡看到我的臉和他的後腦勺——我得以看到很多細節,除了自己的後腦勺,就像回憶一樣,總有那麼一些事情你永遠沒法自己意識到。不管是室內的螢光燈,還是窗外不遠處的大廈樓頂的遠射燈,都亮晃晃的。在這些亮如白晝的光線下,我看到窗裡映出的高三十五班全員穿著白色校服,同時低頭寫字,大家的筆頭似乎踩著某種聽不見的音樂鼓點有韻律地搖擺,像是交響樂團裡的弦樂部成員手裡的琴弓。他剛低聲說完一段故事,突然陷入了漫長的沉默。沉默之後,我聽見他一字一句地說道:

那句臺詞說,電影使人的一生伸展了三倍。我剛看到的時候感覺挺對的,我看到好多人的生活,他們的痛苦與快樂。但我今天說了這麼多別人的、電影裡的故事,我突然發現我講不出自己的。我每天上學,做六門功課,吃食堂的以周為單位循環的八元套餐,和你聊電影,晚自習前站在走廊上看漂亮女生路過,放學回家睡覺,每天都沒什麼差別——就連每天都沒什麼差別這件事,電影裡都拍了。電影真的延長了我的生命嗎?我覺得相反,電影啊,漫畫啊,遊戲啊,電視劇啊,動畫片啊,這些玩意兒裡把我在過的生活、我以前和未來的生活、我永遠不能經歷的生活全講完了。這些體驗把我的生命壓縮了才對吧。我們的經歷可以在電影裡面提前看到的,一直以來的、像是小時候第一次拿到新玩具的興奮也不會再有了,我本來可以創造的寶貴記憶突然能夠通過光影音像輸送進腦子,現實生活反而不那麼真實了。不是嗎?我們都沒有那種存在感,就是因為這個吧?所以大家才又會沉迷虛擬世界,追求更加誇張的刺激。

我告訴他那是因為他一直呆在學校,沒有走進社會才會這麼說。然而那時我也沒有走進社會,我不過是把我的母親某次對我說的話照搬過來,毫無關聯,沒有邏輯。我認為我的確有說這麼一句話,因為每當別人長篇大論對我的生活下定義的時候,我總是要找到反駁的話才肯甘休。但我也可能沒有說過,在胡凱說完那些話之後我更可能詫異,很快又因為其脫離實際而放棄思考,轉而寫起晚上的作業。回憶總是靠不住;或許我是受到了《陽光燦爛的日子》的影響,才把現實生活的記憶放到了逆光的場景下,才會記不清自己的回答,又說出“回憶總是靠不住”這樣的話……現在的我想起這些,竟然開始認同胡凱這番話。每個人都在找一個模子把自己放進去,不管他自己有沒有意識到。

我以親友的過世為由請了為期一周的假,上司出人意料地輕易就批准了。回到我那個冷寂的出租屋,伴隨著短暫的放空而來的,是巨大的空虛。我足不出戶,癡癡地看著不曾熄滅的手機螢幕,和如沙漠般無垠又重複的回憶呆在一起。夜晚,我鎖死窗戶,拉緊窗簾——我特意在請假當天買了一條厚厚的近乎不透光的窗簾回來。這樣,都市的光線就不會入侵我的屋子了。我似乎是如願以償地過上顛倒黑白的日子,夜裡清醒,白天昏睡。唯一的不便之處是,城市裡車水馬龍的喧鬧聲有時會使我驚醒,對此我又慶倖又絕望。這樣複雜的心情主要是因為我的夢。

我最近瘋狂地聽著那首鋼琴曲,埃裡克·薩蒂,《裸體歌舞》。小學的我曾在琴房上鋼琴課,每週兩節課,一節課一個半小時,從五點到六點半。我記得有一次,因為有一首曲目彈得不夠好,老師將我留到七點半,期間我一次又一次地重複同樣的旋律,但我一點也沒聽見自己演奏的聲音。因為我的肚子很餓,很厭煩在這種狀況下還得坐在鋼琴前,我的手指和屁股都很疼。後來我明白,那是我不久後考級的測試上要彈的曲目,所以老師才會這麼嚴厲。然而考級結束拿到證書之後,我再也沒有掀開鋼琴上蒙塵的罩子,撫摸黑白的琴鍵。父母問我為什麼再也不彈琴了,我回答不出來。不是因為我不想說,而是那時我自己也無法解釋看到鋼琴時心中的煩悶。這幾天呆在出租屋裡,縈繞在我周圍的黑暗中的鋼琴聲終於讓我明白背後的原因。我記起來,最開始去彈鋼琴是因為我喜歡琴鍵按下後發出的清脆聲響,我覺得很好聽。但學琴的過程是枯燥的,彈琴的孩子有些不情願了。人們總說不忘初心是優秀的品質,這也說明了這一品質的可貴與難得,孩子更是不自察地忘記了學好之後,指尖能傾瀉下婉轉的音樂。這時父母當然會站出來,他們要求孩子堅持,卻這樣對鋼琴椅上哭泣的孩子說:做事都要持之以恆,不到最後不能放棄。他們要孩子堅持到拿到十級證書為止。哦,原來彈琴的終點就是考級啊,孩子是為了這個才彈琴的啊。

如今聽著《裸體歌舞》,我感到十分平靜,聽到這個旋律我就能安然入睡。閉上眼,摒棄關於黑暗中再熟悉不過的房間的概念,隨著耳機裡循環往復的音符,此起彼伏的八十八位琴鍵仿佛海浪,將我推進一座夢裡的城市。

冬天,我看到自己正呼吸著瀕臨凍結的空氣,水霧籠罩著一切,行人的臉全部躲藏在他們製造的小水滴中,大家相互看不到對方的表情。我也看不到自己的面龐。往頭頂看去,是四周望不到頂的玻璃幕牆的現代大廈,連同純白的沒有任何陰影的天空一起構起的鳥籠。我還看到自己站立在十字路口中央。我和周圍的建築之間種植著一排叫不出名字的樹,它們的輪廓像兒童的簡筆畫一樣,被修剪成了合適的長度,樹與樹的枝葉不會交錯,也沒有過長的枝幹干擾忙碌的車輛,或者抵觸到樓房玻璃窗。窗沿、樹梢、地面皆是積雪,光線經過冰雪的反射顯得愈發慘白。太亮了。以至於我不論轉向何方,視野之內的景物都是逆光的。原來光線太亮也會使人看不清前方,反而模糊了樓、樹、行人的輪廓,使他們的形象更加朦朧、混沌。

街道是天然的迷宮。我漫無目的地走著,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走,在朝哪裡走,也不知道為什麼不跑起來,或者飛起來。我只是如同喪屍僵硬地挪動腳步。左、右、左、右。我在這迷宮裡走過了跨越宇宙的長度,卻終究和原地踏步沒有分別。風景不曾改變,人人之間始終保持距離。

我迷失在街頭,城市,宇宙裡的一粒星塵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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