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最後的24小時 – 徘徊

死亡本身並不恐怖，反正感覺上就像睡着一樣罷。

恐怖的是迎接死亡的那個階段，以及預期將會被遺忘的感覺。那感覺不像一般的疼痛，也很難用筆墨形容。死亡帶來的痛苦源於分離，這是與世界的分離，與親人的分離，與生死之交的分離。這種痛苦，能蓋過生理的疼痛，也是一種絕望感，就像墮落萬丈深淵，身體感受失重但心裡知道自己快將粉身碎骨。這個感覺，不知會維持多久。時間真的是相對的，當人進入頻死時，一秒鐘也變成漫長的小時，連時鐘的齒輪也彷彿緩慢地轉動。

與這個世界分割極其難受，就連主耶穌基督臨終前也呼喊：「我的神！我的神！為什麼離棄我！」或者，耶穌的喊叫讓我好過一點。我二十二歲決志信主，一直都相信在世的日子是短暫的，我們死後有永生。但原來到了這一刻，我的信心仍是脆弱的。

現在

時間在龜速地前進，除了面對分離外，還要面對被遺忘。一百年後，我現在的家人和朋友也不在了，還有人記得我這個人麼？「今日你要同我在樂園裡了。」思緒就彷如洶湧的波濤，軟弱的身體像輕舟在海中激盪着。難怪耶穌在十架上以經文代言。

我很渴望進入夢鄉。

其實我是已經在做夢？死亡還能做夢？應該不會了。

我的眼睛不能聚焦，大概因為沒有戴上老花鏡。眼前是女兒麼？她就待在旁邊不語，我也不知是不是她。人的感知都帶主觀性，我假設醫院會通知家人，所以願意靠近我的就只有她了⋯⋯。

一天前

人是曉得自己將要離開的。小時候我見過患了絕症的親友，當我們去醫院探病時，他一反常態地主動與父親握手，然後過幾天就過世了。父親說，他曉得自己快走了，握手是道別的意思。

我是知道自己進入生命的最後一天。

昨天我不就開始規劃我的最後一天麼？我大半生人都喜歡規劃，職業生涯、五年、十年大計，甚至年假的安排，就連一天的時間表也會制定。我對自己最後一天的計畫挺滿意的。頭二十個小時堅持不睡，這樣我最後幾個小時就能安然入睡。我看過死得最舒服的人都是在夢中離開的，我也希望在睡夢中告別人世。所以關鍵是什麼事情可以吸引我不眠不休？

我是一個很有系統的人，喜歡整理檔案。回顧過去，有一件事我可以樂此不疲。我已經準備好了，我將女兒頭十二年的錄影檔案都存放在手機裡。要看完全部的錄影，得花上三十小時。女兒出嫁後，每次我跟老伴看這些錄影都可以笑翻天。從她牙牙學語開始、上學、表演、比賽、生日會及旅遊等，每一個片段都讓我們回到那美好的時光。我相信我可以一直看下去，二十小時後就會感到足夠的疲勞，可以安詳的去了。

原來等候死亡是完全不一樣的，以前看這些錄像的時候從來沒有這種感覺。

這時，看她兩、三歲時的生活片段，我的焦點變成她身邊的人，而那些人早已離世了。不知為什麼，今天看的時候沒辦法集中精神看女兒。我的頭腦太清醒了，心念轉動到一個地步，好像要從裏面爆炸似的。人到了末路，才知道腦退化也是一種福氣。就連心跳也越來越快，不期然用手按住左胸，希望可以慢下來。

自己一個人看錄像原來會帶來強烈的孤獨感。現在才知道，拍了那麼多的錄像，如果沒有人去分享，那些錄像就完全沒有價值。我很想邀請外面的醫護進來跟我一起看，但我估計沒人願意這樣做的。那種孤獨感引發另一種恐懼，就是被遺忘的感覺。到女兒自己老了，估計她也沒興趣看了，要看也會看她自己的兒女、孫子。到那時候，她也沒空去想我了。這個被遺忘的恐懼使我進入莫名的悲哀，是一種欲哭無淚的孤寂。

我將錄像停了下來，幾個醫護不知什麼時候已經進來。她們處理一些常規流程後，就問了我關於搶救的問題。病人臨終時，醫護會提前徵詢個人意願，假如在病危狀態，要不要進行搶救。如果病人沒有意識回答，她們會問家人的意見。由於我是非常清醒，所以她們直接問我。這個問題，很難回答。以前我會覺得，生命到了末段，不搶救是常識吧，何苦要延長痛苦呢？但原來在人生的最後一天，內心的苦掩蓋一切。我這才明白為什麼爸爸當年是這樣回答醫生，「醫生，人是求生，不是求死的！」

「不用搶救了。」這五個字在我的耳朵裡久久在迴響着。萬分佩服那些能坦然面對死亡的人，這時候我無法再看那些錄像。我舉目看着天花，不能安靜下來。我立即閉目、深呼吸。這時候，出現了一個名字，蘇恩佩。蘇恩佩姐妹在她少年時已患上甲狀腺癌，大半生人與死亡糾纏，直到一九八二年去世，還不到五十歲。她可以勇敢面對死亡，直斥並以擬人法寫下《死亡，別狂傲！》一書。與她相比，我真軟弱。

心緒激盪後，我稍為安靜下來。今天的白晝真長。

然後，送餐的來了，都是呈糊狀的晚餐，方便我食用。我邊吃邊想，原來我自以為可以掌握生命，規劃自己的人生，但這一切都變得毫無意義。

餐後，我打開手機裡的語音聖經功能。在最後還有意識的時候，希望再聽一次。但有點後悔，因為現在才開始，還沒讀完我就應該不在了。我一邊聽，一邊回想很多人際關係，還是後悔的較多。思潮起伏，我停下來，真誠的面對自己，做了一個禱告。此時，只有信仰可以幫我撐下去。

不知何時，入夜了，我拉上窗簾，防止入睡。我一定要熬過這一夜才可以確保明天能睡着後離世。語音聖經是幫助入睡的，整夜我就是半夢半醒的過了。

回到現在

時間慢慢的溜走。

這時候，我覺得自己像進入一個黑洞。旁觀的人看到我是靜止的，而我卻溜進一個不知名的空間。我慢慢失去感官，我死了嗎？我自己也不知道。我的世界變得很寧靜，女兒安靜地坐在我旁邊。沒有老花鏡，我看的不清楚。

我希望快點睡着。

後記

面對自己的最後24小時是一個痛苦的經歷。自己嘗試用第一身去感受頻臨死亡的不同感官，非常不享受。但最大的收穫是對自己的情緒有更深的體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