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当下中国政治的大帐篷属性

这么多年来，要如何评价中国当今政治体制，或者中国共产党的政党性质，一直是持不同政治观点争议颇多的话题。个人认为，如果只用一个词概括，所谓大帐篷或许是再好不过了。

一般来说大帐篷（big-tent），是指一类能容纳光谱广泛甚至完全对立的政治观点政党或政党联盟。通常，这类政党是为了在选举中扩展自己票源，最大范围内吸引选民，这类例子在世界上并不新鲜。某种意义上，美国民主党就是一个不错的例子，从政治倾向趋于保守的南方民主党人，到主流的自由主义者（在欧洲视角中多为中右翼，少数可以视为中间略偏左，如奥巴马），再到AOC等人为代表的社会主义者（伯尼桑德斯为独立人士，只在参加民主党初选时期短期加入民主党），差别不小。

另一个种例子是黎巴嫩，两个主要的政党联盟三月八日联盟和三月十四日联盟都分别包含了基督徒、什叶派穆斯林以及逊尼派穆斯林的力量。

而在中国，虽然基本不需要做选举考量，但这样执政的中国共产党大帐篷属性却似乎反而更加极端。要说对如今的中国共产党最核心，最坚定的支持者，大概是一类传统上可以划入保守主义者中的秩序党。这些人不一定是多么强的民族主义者，但一定是国家主义者，崇尚稳定的体制，认为这是个人安逸生活，国家进步的保障。

但在光谱的两端，还有很多方面格格不入的两群人。一群是极右民族主义者，一群是极左的一部分新左翼。实话说，这两类人在一些方面确实有共同话语，比如对美国的态度上，或者说对美式政经体制的态度上。但有很多方面两者又是格格不入的，中国的左翼一种占主流的思潮是劳工问题，也就是无产阶级解放，是左翼应当关注的最主要问题，至于女权、同性恋平权、民族权利等等，都是之上附加可以自然而然被解决的。但是，你可以看到右翼的民族主义者，是把与美国为首的西方对抗视为第一要务，特别是在超时加班问题，他们会引述金灿荣等人观点，认为这是勤劳的中国人战胜西方的法宝，“美国人怕的就是这个”，避而不谈其剥削问题。例如对于华为的态度，左翼既会看到有美国对中国打压，也会批评华为对中国劳权的不良示范，对于民族主义者有一段时间刷屏的言论“如果路过华为店，可以不买，但请记得向他鞠个躬”左翼则是一笑了之。而另一方面，马克思主义是犹太人消灭各民族控制世界这样起源于希特勒的阴谋论，接受了就不能保持自己的民族性这样的理论，也在民族主义者内部广泛流传。但有趣的是，几乎所有的民族主义者，和大多数的新左翼，虽然对对方非常恐惧，却都对现在执政的中国共产党抱有期待，认为他们是代表自己的。大体上，中共名义上依然是一个工人政党，对马克思主义的理论依然保留在课堂内，使得左翼理论接受面很广，却在行动上积极向符合右翼的口味靠拢，印象中近些年唯一一个由于舆论而被撤回的法律草案就是受到中国民族主义者全力反对的《外国人永久居住条例》。

那么剩下的自由派知识分子呢？诚然，传统的自由派思潮在欧美华人中依然有主导性的影响力（虽然受川普主义影响他们内部分分歧愈加剧烈）。但是，在国内，政治上的自由派已经或走或亡，失去了影响力，而经济上的自由派知识分子，却更加倾向于加入体制内部，在学术界和智库圈，起到类似“国师”的作用。当他们的主张在中国常常可以得到实践时，他们没有太多政治改革的动力。这些人对内主张市场经济，对外主张自由贸易。这些思潮可以实践，从客观上来说，也是当今世界贸易中中国和美国、德国一样是少数受益非常大的国家之一。

可以举一个例子，地方政府的收入来源，在90年代分税制改革后税收渠道被大量限缩。而地方支出的需求又极高，地方中央权责不匹配。这些人解决这一问题的方案，就是搞土地财政来创收。早期来说，土地财政协议转让的比例很高（这里的水就很深了），但进入21世纪，逐渐便转向了招拍为主，市场导向，这也让（特别是发达地区的）地方政府很大程度解决了财政紧张的问题。近年又把关注点转向了类似美国的房产税，这也是一个在美国学界很主流的观点，也就是地税是最理想的地方税（Brueckner，2000），发达国家地方收入中地税比例可以高达35%，远高于其他国家（Bird and Slack，2002）。另一个有趣的例子是盛泽的污染权交易规则，总所周知新自由主义经济学对环保主义颇有戒心，认为环保主义会降低市场的自由。一个常见的变通方式就是类似污染权的交易这种模式，这是新制度经济学的重要主张之一，类似思想起源于新自由主义经济学的第一个大家科斯的著名论文《联邦通讯委员会》。巴黎气候协议也中也涉及类似主张，只是由于碳排放测算的困难性，落实难度远高于盛泽这样的污染权交易。据我所知，制定相关制度的中国经济学者非常沾沾自喜，认为这套规则符合市场经济规律，又有助于产业升级。

总结下，几乎从左到右，中国所有的政治光谱，都在当今执政的中国共产党的大帐篷之下，这也难怪其对中国当今政治的控制力如此之强。甚至对于很多激进左翼或者右翼，即使对现实有不满，也会觉得至少比起对方来说，中共至少是个更好，甚至远远更好的选择。

那么中国内部还有多少反对的力量呢？正如我前面提到，政治上的自由派或走或亡，影响力已经很微弱了，即使在base海外的中文平台依然占据主流也有衰落趋势。而传统上一些反中共的民族主义者，大体上多数是会比较倾向于相信中国正统在台湾的一类人，在台湾多数人不认可自己中国人身份的今天，这些人在大陆也自然愈来愈少，只能和对岸也同样属于极少数的深蓝力量惺惺相惜。更少的一群人是怀念中国传统农业社会的人，会有一种认为中国传统农村就是阡陌交通，鸡犬相闻的桃花源，这样的思潮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还不罕见，但在今日现代科技的冲击下只有极少数固执文化保守主义者依然会相信了。

真正有一定活跃性的，还是左翼的反对派，只是这些人内部也很复杂，不能完全说是一股力量。例如还有少数托派，少数左翼安那其的存在，但几乎没有组织。能有一定影响力的，还是那些传统左翼，特别是一些毛左。不否认，他们中一部分人坚信文革是中国真正人人平等，真正民主时期，那时要是官僚脱离群众就会被群众打倒，如同当年文革中的风云人物戚本禹在其回忆录中所坚信的。但相当一部分，只是把毛作为中国左翼的一面旗帜，来争取劳工权益。毛作为中国近现代左翼最重要的代表人物，并且在中国社会中依然广受尊重，在感染力的作用上无可取代。而毕竟现在毛已经过世，个人崇拜导致的政治问题也无需过于担心。可以看到，近几年来中国的一些与官方对抗的工运活动，多数依靠的就是两个符号化的旗帜来凝聚，一个是毛，另一个就是《国际歌》，国际工运中最重要的歌曲。

据我所知，现在中国的国安部门，对左的防范远甚于右，大概是中国现在的国内形势，右的反对派力量恐怕已经无足挂齿了吧，甚至消灭过程都用不到国家机器出手。只是全世界大幅转向民族主义的今日，传统左翼的未来路在何方？全世界劳动者是否还有机会大团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