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读《后汉书·马援传》
一、
《马援传》是《后汉书》文采最好的篇章之一。
中国人少有不喜欢马援的。论战功马援主要和西羌、南蛮作战,远不如北伐匈奴的卫青、霍去病,同时代开国将领,除去光武帝刘秀不论,还有吴汉,而知道马援的人肯定远多于吴汉。
然而只要我们读一读《马援传》,就会不由自主被吸引,觉得这是一个大丈夫、真英雄,在他身上,有股永远向上的精神。当这股精神遭受摧折,最终消逝之际,就显得尤其悲壮。
二、
公元前14年,马援出生在一个官宦世家,他的先祖是赵国名将赵奢,赵奢号为“马服君”,子孙后代便以马为姓,世居邯郸。到汉武帝,为加强中央集权,将许多地方大族迁徙到长安附近,马家也在其中。
西汉中后期,士大夫家庭入仕主要有两条路:一是任子,即凭借祖、父(有时兄长也可以)势位成为郎官、内侍等预备官员。由于汉武帝晚年,马援曾祖重合侯马通受江充与戾太子案波及,连坐被诛,马援祖父、父亲官位都不高,马援兄弟想建功立业,只能走第二条察举之路。察举要求熟读经书,严格遵循儒家言行规范,从而得到地方或中央大员认可,被推荐任职。
马援同年好友朱勃,十二岁就能诵读《诗经》、《尚书》,日常穿方领儒装,走路规矩端方,谈吐优雅,不到二十岁就被推荐成为渭城宰。相比之下,“少有大志”的马援学了几年诗经,觉得寻章摘句没什么意思,成年后想去边野田牧赚钱。
对当时的士大夫家庭,这是个不同寻常的选择。汉武帝“独尊儒术”后,读经入仕一直是士大夫子弟的首要选择,田牧赚钱乃是小道。已是河南刺史的长兄马况一直看好这个弟弟,觉得马援必能走出一条与众不同的路,同意了他的请求:“汝大才,当晚成。良工不示人以朴,且从所好。”
不料还没出发,马况就去世了。马援“行服期年,不离墓所;敬事寡嫂,不冠不入庐”,这在以孝治国的西汉正是察举重要标准,加以他“有大略”的名声已经传播开去,被推荐为郡督邮。
督邮秩600石,有监察权,全郡影响力仅次于太守,据《汉官仪》:“督邮、功曹,郡之极位”,绝不是轻易得到的职位。放在现在,大概相当于全国前百城市的副长官——西汉元始元年(公元2年)有郡国103个。而在马援眼中,显然有比高官厚禄更重要的事,一次送囚路上,他听到重囚的悲惨境遇,大为感动,将其放走,自己弃官跑去北地。这时马援大概二十来岁。
北地郡属朔方刺史部,是匈奴、乌桓南下屏障,有成片天然牧场。那段时间王莽为显示仁政,不时颁发恩赦令,马援脱罪后,顺理成章留在北地牧畜。
牧畜需要大量人手。马家既是大族,故人宾客也多,马况去世后,马援还有两位兄长,后来也都做到二千石的高官,宾客们却更乐于依附这个没有任何官职,二十来岁的年轻人,跟随他的人有数百家之多。
开始并不顺利,因此马援才常对宾客说:“丈夫为志,穷当益坚,老当益壮。”直到马援离开北地,来到陇蜀,他的田牧事业终于有了起色,有“牛马羊数千头,谷数万斛”。
这里《后汉书》的写法让人想起《圣经》:“亚伯拉罕清早起来,备上驴,带着两个仆人和他儿子以撒,也劈好了燔祭的柴,就起身往神所指示他的地方去了。到了第三日,亚伯拉罕举目远远地看见那地方。”时间悄无声息地在字里行间移动,从上一句到下一句,从马援勉励宾客到一时豪富,已经过去十来年。
对马援,这十几年当然是漫长的,他要带领宾客四处迁徙,要熟悉马、牛、羊的习性,要与大大小小的牧场主、官员打交道,还要处理各种各样的琐事,这些统统没有交代。《后汉书》所以记录他的财产,是为了让他将其散尽。
(马援)既而叹曰:“凡殖货财产,贵其能施赈也,否则守钱虏耳。”乃尽散以班昆弟故旧,身衣羊裘皮绔。
这时马援大概三十七八岁,还和那位遥远的亲戚赵括一样,只有“纸上谈兵”的经验,他的“大略”、“兵策”迄今没有任何施展机会。
三、
王莽末年,朝野动荡,四方兵起。为稳定社会秩序,王莽从弟卫将军王广四处寻找能够凝聚人心的地方豪杰,马援应征成为新成大尹(即汉中太守)。这里需要注意三件事:第一,马援兄长有个女婿是王莽从兄平阿侯王仁的儿子,因此马援算是王莽八竿子能打着的亲戚;第二,与马援一起被征召的原涉是很出名的一位游侠——生平见于《汉书·游侠列传》,被任命为镇戎大尹(天水太守),而马援行事也有着浓厚的游侠气息,之前提及的在位放走重囚,聚合宾客田牧,仗义疏财都是很典型的表现;第三,汉中在秦汉地理位置非常重要,是控制陇蜀的必争之地,足以表明马援这十来年绝不仅仅只是田牧,还和当地大族有着或深或浅的交情。
之后没过多久,王莽兵败身死,新朝灭亡。这时开始,马援遨游群雄之间,他先回到熟悉的凉州,与盘踞陇上的隗嚣为友,长期充当顾问角色,“隗嚣甚敬重之,以援为绥德将军,与决筹策。”
建武元年,马援入蜀探望自小一起长大刚刚称帝的公孙述,“以为既至当握手欢如平生”,不料公孙述大摆排场,又是陈陛卫,又是制新衣,又是会百官,折腾一番后想封马援为侯,做大将军,宾客都乐意留下,唯独马援不肯,
“天下雄雌未定,公孙不吐哺走迎国士,与图成败,反修饰边幅,如偶人形。此子何足久稽天下士乎?”因辞归,谓(隗)嚣曰:“子阳井底蛙耳,而妄自尊大,不如专意东方。”
建武四年,马援入洛,第一次见到光武帝刘秀,说:“当今之世,非独君择臣也,臣亦择君矣。”
说明马援一直在观望,寻找群雄逐鹿的最后赢家,最后在建武五年才投向基本统一东方的光武帝刘秀。
刘秀年轻马援九岁,此时已是一个将略出众、权术老辣的君主,即使对于追随多年的将领,也时罢时用,防止拥兵自重,同时采取监军、人质、遥控指挥等驭下策略。寇珣守河内,刘秀数次策书问劳,就因寇珣宗族昆弟都在军中,寇珣“遂称疾不视事”,立即派遣兄子寇张、姊子谷崇从光武征伐。即使跟随刘秀最早,深得信任的冯异,在关中连战连捷,也以“久在外,不自安”,不断上书请求回洛,正因深知刘秀多疑,凡事必欲亲自掌握的性格。
那么对于才智堪与相匹,观望多年才来投靠的马援,刘秀怎么可能没有猜忌?
从建武五年到建武十一年,是刘秀统一战争的关键时期,云台二十八将大都健在,带艺投身的马援始终没有得到重用,一度屯田长安上林苑中。即使建武六年后,刘秀西征陇蜀,知根知底的马援开始在军中担当参谋角色,主要利用他的影响力诱降隗嚣部下,平时几乎不参与作战讨论,只有当诸将有疑议时,刘秀才请马援来,倾听他的意见。
建武八年,刘秀与将领就是否率军深入产生分歧,夜召马援,“具以群议质之。援因说隗嚣将帅有土崩之势,兵进有必破之状。又聚米为山谷,指画形势,开示众军所从道径往来,分析曲折,昭然可晓”,“明旦,遂进军至第一,嚣众大溃。”
建武九年,隗嚣战败身死,刘秀拜马援为太中大夫,乃是文职,主要做为来歙副手,监视诸将扫荡凉州隗嚣余部,并收降早已入居塞内,占据陇西不少城池的羌民。来歙曾极力推荐马援,说“陇西侵残,非马援莫能定”。又过去两年,建武十一年,全国即将统一,马援终于被拜为陇西太守,有了率军征战的权力,这时他已经五十岁了。
四、
建武十二年刘秀打败公孙述,全国基本统一,军事上主要处理与匈奴、羌、南蛮等异族的关系,乃“退功臣而进文吏”,要求手下将领交出兵权。此时云台二十八将只剩下十七人——耿纯次年也死在东郡太守任上,大都悠游自在、主动退避,能力最强的邓禹、贾复留在朝中以为顾问,其余大多不再领兵,少数起用的往往间隔数年,或干脆固守边塞。
也只有到这个时候,在朝野没有多少政治势力,此前没有多少军功,又将略出众的马援频频得到率军征伐的权力,云台二十八将中的刘隆、马武也只能作为副手。
马援不会不理解这点,但到五十岁终于有了挥洒才智的机会,“无论如何不能错过,只要我尽忠履职,不结党,多做贡献就可以了。”他大概就是这样设想的吧?
因此我们看到马援几乎不参与朝堂政治,有记录的两件事:一是上书如旧用五铢钱;二是献铜马,作《铜马相法》。在洛阳任虎贲中郎将,也多和刘秀纸上谈兵,偶尔说说前世行事,“每言及三辅长者,下至闾里少年,皆可观听”,并极力告诫子侄朋友不要通轻侠客,不要交结权贵,以免惹来祸事,这与他前半生的任侠行为形成多么鲜明的对比。
另一方面,马援不断前往边野征战,“常恐不能死国事”。
建武二十年,近六十岁的马援刚刚完成一场历时四年艰苦卓绝的南征战役,尚未踏入家门一步,就在城外的迎劳酒席上对友人孟冀说道:“方今匈奴、乌桓尚扰北边,欲自请击之。男儿要当死于边野,以马革裹尸还葬耳,何能卧床上在儿女子手中邪!”
“谅为烈士,当如此矣。”孟冀回答。
一个月后,马援率军出屯边塞,次年率三千骑兵出高柳,经雁门、代郡、上谷,驰骋数千里,驱散乌桓。
然而马援没有想到,或者说他不愿意去想的是,他不群不党、慷慨从容的精神在一些人看来有多么刺眼。
当朝显贵梁松曾来问疾,独拜床下,马援不答,他觉得梁松是朋友梁统的儿子,侄子问叔叔好是天经地义的事,丝毫不觉得梁松作为光武帝女婿应当高看一眼,后又以长辈身份坦然告诫梁松以及另外一个帝婿窦固说,“凡人为贵,当使可贱,如卿等欲不可复贱,居高坚自持,勉思鄙言。”
建武二十四年,南方五溪蛮杀汉将军,马援再度请战,刘秀不允,马援再请,据马鞍,顾盼自若,遂率四万余人出征。
出发前马援与友人辞别,说道:“这次死在军中也没什么,就怕权贵子弟或在君主左右,或与我共事,迟早产生冲突,实在让人讨厌。”
在君主左右者,梁松、窦固。与从事者,副手云台二十八将之一的马武,以及比马武战功更加显赫,深受刘秀信任的耿弇弟弟耿舒。
当马援行军到长沙下隽(今湖南怀化),有两条路可选:一条路近却险;一条路坦而远。耿舒想走平路,马援觉得不如走险路,速战速决,报告到了洛阳——这是刘秀遥控指挥的又一个例子,“帝从援策”。
结果险路被敌军扼住关隘,马援迟迟无法突破,又逢暑热,军中多发疫病,马援自己也卧倒在床,每逢敌军鼓噪,马援拖着老病之躯,一瘸一拐出来看,“左右哀其意,莫不为之流涕”。这时耿舒写了封信给耿弇,抱怨说当初就怕发生这种事,才建议走远路,伏波将军非要走险路,走了又慢慢吞吞,“类西域贾胡,到一处辄止”。
耿弇把信交给刘秀,刘秀立即派遣梁松南下监军问责。梁松到军中,马援已经病死,便拉上当初一起挨训的窦固一起“因事陷之。帝大怒,追收援新息侯印绶”。之后朝中权贵见马援失势,纷纷上书告状,领头的就有马武与司徒侯霸之子侯昱,刘秀越发生气,以至马革裹尸的马援无法还葬家族墓地,只能草草在洛阳城西掩埋,故人宾客没有一人敢上门吊丧。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马家屡遭权贵侵侮。
五、
刘秀为什么生这么大气,当初不正是他同意马援策略吗?
关键就在于马援经由多年征战,在军中声望地位愈来愈高,特别南征交阯,封爵新息侯,“吏士皆伏称万岁”,到两汉,称呼“万岁”已是君主才能享有的特权,这在向来警惕带兵将领的刘秀心中已然埋下一根利刺。
恰好那几年天灾频发,建武二十二年五月“日有蚀之”,同年九月又发生刘秀即位后最大一次地震,这在迷信谶纬之说的光武帝刘秀心中不能不激起轩然大波,那么朝廷重臣中最容易被猜忌的,不就是不结党、不逢迎,又甚得军心的马援么?
偏偏马援对此没有一点自觉,不仅不效仿统一全国后立即交出兵权的云台功臣、后来入洛始终谨慎小心的窦融,反而不断要求率军出征。建武二十四年马援已经六十二岁,还要自请出战,刘秀第一次不答应,说年纪太大,马援非要坚持上马,显示身体强健足以带兵。
等到出征后,马援说走险路快,刘秀表示同意,多少希望他尽快抄近路结束战斗,耿舒信中却说马援走走停停,似乎有意拖长战争时间。这些猜忌联合起来,终于使得刘秀震怒,怀疑马援有不臣之心,梁松、窦固、马武不过火上加油,否则马援什么样大罪过,要落得“名灭爵绝,国土不传”,“家属杜门,葬不归墓,怨隙并兴,宗亲怖慄”的下场?
就此王夫之评论说:“光武之于功臣,恩至渥也,位以崇,身以安,名以不损,而独于马援寡恩焉。”
马援同年好友朱勃,不到二十岁担任渭城宰,一生最高也只做到云阳县令,此时为马援鸣冤,称“海内不知其过,众庶未闻其毁”,并将马援比作西汉初年因“谋反”被诛的彭越,多少猜到马援之死的真相。
最后值得一提的是,马援死后,刘秀既去掉心头之刺,不久发现马援的确遭人构陷,也就允许马援下葬,不再追究马家。马援小女进入太子宫,“遂见宠异,常居后堂”,如果没有光武帝默许是不可能的,马援小女后来成为明帝皇后,又当了很长一段时间的皇太后,马家由此复兴。《后汉书》以《东观汉记》为蓝本编写而成,而《东观汉记·马援传》大概就在马后在位时编撰完成,《马援传》写得如此之好,呈现出来的马援几乎没有缺点,不是没有理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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