陟彼北邙

北邙是洛阳城外一道平缓的山岭，最高处只有二百五十米左右，是汉魏最为出名的葬地，“地下白骨多于土”（张籍《北邙行》）。当时生活在城中的洛阳人一眼望去，就能见到自己未来的归宿，“出郭门北望，但见丘与坟”（《古诗十九首》）。生与死的界限如此清楚明白，为每位漫步其间的人提供了人生短促、岁月易逝的想象，“青青陵上柏，磊磊涧中石。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古诗十九首》），而当梁鸿登上北邙遥望正在大兴土木的洛阳宫城，想到的却是当世人的痛苦，“陟彼北邙兮，噫！顾览帝京兮，噫！宫室崔嵬兮，噫！人之劬劳兮，噫！辽辽未央兮，噫！”

号称十三朝古都的洛阳，在王朝的迭起迭衰中，面貌一直不断变化，最主要的三个化身：东周王城、汉魏故城与隋唐神都，均已在“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的感叹中堙没于时间的洪流。今天我们见到的，是百年来工业化、城市化后完全陌生，或者说与中国其他任何一个城市相去无几的地方。当我们走到北邙山下，穿越郁郁葱葱的麦田，站在已然衰颓只留下最后一点痕迹的城墙边上，还是难以想象眼前这片弥漫着牛粪、炊烟气息的广袤土地曾经兴建过那么巍峨壮丽的宫殿楼阙，“翩翩巍巍，显显翼翼，光汉京于诸夏，总八方而为之极”（班固《两都赋》）。其从建武元年（公元二十五年）光武定都时开始营造，经明帝、章帝持续不断地修建，和帝时已较为完备，大体仿效西汉长安，为两宫制，南北宫间以复道相连，宫城内外另有永安、濯龙、鸿池等池塘苑囿，供天子游玩。

当后人追思这座当时世界上最为繁华的都市时，更多想到班固《两都赋》、张衡《二京赋》、左思《三都赋》，很少会提起这首不解风情的《五噫歌》。由于惹来章帝非难，梁鸿终其一生改易姓名，过着隐遁生活，班固则受到宠幸，经常入禁中为天子读书。让他郁结的是，如同前朝的东方朔、扬雄，天子亦以俳优畜之，多年来位不过郎，直到窦家再次兴盛。

班固父亲班彪是河西集团的重要人物，为窦融起草过大量章奏，身为窦融曾孙，大将军窦宪亦对班固另眼相待。和帝永元元年，窦宪第一次北征匈奴，班固任中护军，大胜后为窦宪作文勒石燕然山，此后一直被视为窦党的重要成员，连带着鸡犬升天，家奴都敢醉骂顶撞洛阳令而没有受到任何惩戒。近两千年后，人们重新发现了刻在摩崖上的《燕然山铭》，大部分文字保存完好。

无论《两都赋》还是《燕然山铭》都不是班固最为出名的文字，他最重要的作品是《汉书》，从光武帝时开始著述，潜精研思近三十年，章帝建初中乃成，当世学者莫不讽诵。中国有着源远流长的史学传统，认为过去的事能为当下提供借鉴，虽然一旦涉及具体的政治运作，故事往往沦为互相攻讦的工具，当司徒袁安与大将军窦宪在朝堂上争论不休，窦宪不无警告地说起光武帝诛杀大司徒韩歆、戴涉故事，他没有注意到其中有着将自己比做天子的嫌疑，袁安也没有针锋相对引用前代外戚败亡故事来刺激窦宪。但在永元四年六月，深宫之中的和帝正渴求读到《汉书·外戚传》，又不敢向处处皆是窦家耳目的左右求取。

此时和帝已经在宫中渡过十四年时光，从未像过去四年一样孤独而不自由。在舅舅窦宪精心安排下，和帝和他忠诚的大臣处于隔绝状态，既不能像他的父亲章帝、祖父明帝那样随时到宫中的尚书台去巡视，也不会有多少臣子得到准许进入天子日常居住的省中。只在偶尔举行的朝会上，和帝才能见到这些为自己治理天下的人，日常围绕身边的，只有处理各类生活琐事的宦官。现在，和帝终于下定决心摆脱这种处境。

为和帝借到《外戚传》的是清河王庆。章帝既仿效光武废太子，也仿效着将废太子庆的礼秩等同皇太子，希望促成兄弟二人情感，防止可能的事端，获得了超乎想象的成功。和帝登基后年纪尚幼，诸王都留在京城，清河王庆便常入禁中陪伴和帝，他将从长兄千乘王伉处借到的《外戚传》在深夜悄悄带给和帝。

班固在《外戚传》末写道：“序自汉兴，终于孝平，外戚后庭色宠著闻二十有余人，然其保位全家者，唯文、景、武帝太后及卭成后四人而已。至如史良娣、王悼后、许恭哀后身皆夭折不辜，而家依托旧恩，不敢纵恣，是以能全。其余大者夷灭，小者放流。”当他最终抵不过诱惑成为“纵恣”的窦党重要成员，也应当想到“难全”的命运终将到来。

几天后，和帝率领宿卫宦官到北宫下诏要求负责京师宿卫的执金吾、五校尉勒兵屯卫南北宫，关闭城门搜捕窦家兄弟及其骨干成员。事后，窦太后从长乐宫迁居南宫，窦宪、窦笃、窦景就国后被逼自杀，宗族、宾客以窦宪为官者皆免归本郡，窦家举宗徙合浦，距洛阳九千一百九十一里。值得一提的是班固，曾被班固家奴怒骂过的洛阳令种兢逮考窦宪宾客，收捕固，固死狱中，年六十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