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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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迁和他的大象席地而坐

上周末,@柴路得上文提到的大陸青年導演胡迁(本名胡波)的處女作電影《大象席地而坐》(改名前為《金羊毛》)獲得柏林電影節費比西國際影評人獎(論壇單元)。很遺憾,胡迁不能親臨現場,去年十月,他用一條從淘寶買來的繩子結束了不到三十歲的生命。

胡迁出版了兩本書,短篇小說集《大裂》和長篇小說《牛蛙》,自己編劇導演了《大象席地而坐》,另一部電影正在計劃籌拍中。《大裂》还獲得了台灣第六屆華文世界電影小說首獎。這幾天因為他的電影得獎,去年悲劇發生時攪起的製作糾紛又再次發酵,矛頭指向大陸第六代導演代表人物王小帥。在兩年前的西寧FIRST青年電影展上,胡迁的劇本讓王小帥印象深刻,決定投資讓他拍攝,王小帥自己當監製。影片剪輯階段,胡迁執意保留230分鐘片長與王小帥意見相左,作為電影投資方,王小帥認為影片剪到兩個小時差不多了,在網絡流傳的兩人交往訊息上,王小帥告訴胡迁如果執意如此,便收回影片剪輯權,這就意味著胡迁需要花300多萬買回自己的電影版權(據媒體資料,影片實際花費73萬,電影製作公司開價350萬,其中王小帥的監製費就是200萬)。更要命的是,230分鐘片長的電影,在中國院線根本沒法上映,更不用談收回成本。

沒有看過這部電影的導演剪輯版,不好說這般長度會不會只是導演的敝帚自珍。王小帥作為有經驗的導演和監製,應該很清楚藝術電影在大陸的生存空間。這樣的爭執,固然強勢了一點,從投資方的角度,也不是不能理解。大陸這些年電影市場膨脹,商業片十分火爆,票房動輒幾十億,網絡院線分賬千萬起。文藝片的市場卻還是過於狹窄,賈樟柯之前也討論過有沒有可能形成文藝院線,培養文藝電影自己的受眾群。可是國產文藝片的產量能跟得上嗎?依賴進口的話,這個准入機制以及電影分級又是很大的障礙。這一點也想聽聽@柴路得 @Tony Lin @卡密 等朋友的看法,歐洲有很成熟的文藝電影院線和觀眾群體,上次柴路得講到的西雅圖拉片會也讓人嚮往。

《大象席地而坐》在柏林電影節上放映,署名是胡迁,據說版權給了他的母親。讓人覺得反感的是,最近一些流傳很廣的文章,語調大致是「經濟窘迫的天才創作者因無法滿足投資方無理訴求,被貪婪無良投資方逼死」。說句不太好聽的,這樣的文章非常不體面,引起的共鳴,大概是給很多根本無甚創作才華的人找了一個「懷才不遇」的藉口,以為自己也和胡迁才華相當,境遇也差不多,藉著對逝者的惋惜灌了一碗「要自強」的毒雞湯。

我是在讀了柴路得的推薦後才看了《大裂》,繼而又看了《牛蛙》。不太想用「天才」來形容一位真誠的創作者,這會使人低估他的勤奮與投入。能感受到的是,胡迁的內心有一部分很嚴肅,對世界的感知確實非常獨特,他的每一篇作品,都被一望無際的絕望感塞滿。荒誕就是日常,我無比相信,他寫的就是自己日常經驗的具象感受。《牛蛙》的開篇,「我」的表姐即將嫁給一隻牛蛙,「我」用毫無同情心的目光打量一個滑稽可悲的酒鬼,跌倒在自己的嘔吐物裡,酒鬼就是「我」表姐的未婚夫。讀《大裂》,別說眾多小說人物了,連出過場的動物都喪得那麼渾然天成,人性以一種奇怪的,扭曲的方式呈現出來,在他的作品裡一直這樣瀰漫。

雖然胡迁在用一種很喪,很黑暗的創作體驗回應當下,但給我的感覺是,自然和流暢——這個作者從不掩飾對世界的惡意。《牛蛙》雖然出版比《大裂》晚,但其實是他更早期的作品。能看到《大裂》的完成度更高,語言質感,個人風格和技巧都更成熟。這讓人佩服,比天賦更重要的才能,或許是他能不能不斷修正自己。胡迁一定是一個具有高度自覺性的作者,讓人感佩,也更感到遺憾。

昨天我和胡迁生前的好友聊起他。他說當同齡人對當下還在猶豫和尋找的時候,胡迁已經找到了,並且很清楚地呈現了。他一再跟我說,胡迁把惡意和黑暗都放在作品裡,生活裡極度溫和善良。「我想如果他的人和作品更統一一點,頹廢得跟作品一樣,他可能會活得好點。」朋友說,只有一個人的愛很天真的時候,對世界的惡也能感知得敏感深刻。

抄錄胡迁寫的最後一首詩於此向他致意:

《醫生》

当我抽烟时,烟也在榨干我

一根吸管,从我的心脏深处,连接到沼泽

可是医生,我的家园已经没了

该怎么表达,对狼藉的故乡

——也许没有看法

我们去做个戏剧

让一个绿色的梦成为舞台上的雕塑

让流动的窗户,包裹住注视着脚下的人

他们掷向黑暗的锚

——等待他们再次杀死什么,所有知道的

我的回忆散发着羊血的腥臭

但你告知我的

缝合礼拜一到礼拜日的方法没有用

还有什么面对这一切的花招呢?

「荒誕產生於人類呼喚和世界無理性沈默之間的對峙。」加謬說。可是,還有什麼面對這一切的花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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