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理解「假新聞逼死外交官」：一个大陆人和一个台湾人的对话

一个大陆人：台湾驻大坂办事处处长苏启诚在一场围绕关西机场受困华人撤离的争论中于9月14日自杀了。我看到很多舆论指向大陆媒体传播了一些不实消息，例如热衷于宣扬民族主义的《环球时报》9月6日报导称“被困机场的中国旅客却得知了一个令他们很受感动的好消息：中国领馆来接他们了！”相比之下，台湾社会则谴责官方表现不够积极，苏启诚也受到网络霸凌。后来证实，中国领馆并没能派大巴到机场，能进入机场的大巴都是关西机场专车，而且也没有对乘客按国籍进行划分。于是很多大陆网民又谴责陆媒为了营造民族自豪感不择手段，认为是假新闻导致了悲剧，杀了人。我想知道，台湾社会对大陆媒体在此次事件中扮演的角色是怎样看待？

一個台灣人：我沒有注意到《環球時報》在這當中也有角色，是聽你說了才知道。台灣比較沒注意到大陸媒體的角色，而是注意到我們的一個網路論壇ptt，有網友查證，最早（九月六號）發文說中國政府派大巴救人、有台灣人問能不能一起上車的那個ID，它的 IP 來自北京！台灣現在吵成一片，大家都在各種指責，想要找出「兇手」來負責。

一个大陆人：我也看到了描述台湾人上车的细节，一个流传很广的桥段是，有台湾游客要上大巴，大陆使馆人员却说“只要你认为自己是中国人，就可以上车跟祖国走”。这个说法最早见于大陆另一家热衷于宣扬民族主义的观察者网，他们在9月5日的报导中放了一张截图，就是微信里传来传去的那种也没有署名的一段文字，称“遇到几个台湾同胞问。我们能上这辆车吗？统一回答可以呀。只要你觉得自己是中国人就可以上车跟祖国走。”其实看起来像是个网络段子，至少是假设的口气，后来就被很多媒体当成新闻报导了。但有趣的是，《环球时报》在社评中又指这是台湾绿营编造的故事，用来丑化大陆外交人员“趁台旅客之危对他们搞统战”。相当于宣布是“台湾绿营”在制造假新闻。

一個台灣人：哇.....我沒注意到《環球時報》寫了這篇社評，大部分的台灣人應該也都沒看到，內文好精彩，裡面的說法真是讓我嘖嘖稱奇。首先，「只要你认为自己是中国人，就可以上车跟祖国走」這個說法，現在在台灣人的認知裡面，其實是中國網軍製造出來的謠言，怎麼會反過來說是台灣媒體製造的言論呢？第二，這些所謂的「台灣綠媒」，就我的理解，不分偏藍或偏綠的媒體，都有報導或提及「台灣人跟著中國大巴走」的新聞，所以這跟藍綠無關啦！我都不曉得原來《環球時報》或中國媒體有這樣的社論，真是大開眼界。

一个大陆人：如果“是中国人才能上大巴”这个桥段是中国网军（我们叫“水军”）散布的，那么这里就有个很有趣的现象。整个来自大陆的宣传分出三个层级：第一层，来自中国驻大阪总领事馆9月5日的公告，表述最为严密和隐晦，只说中方工作组“与日方协调对策方案”，以及“经我馆积极协调，日方于9月5日上午11时30分启动集中转运中国旅客工作”。第二层，来自《环球时报》、观察者网这类好歹算是个正规媒体，他们会玩更多的技巧，比如《环球时报》就借游客之口传达出“中国领馆来接他们了”这个信息；观察者网则利用网络截图放信号，自己却不作事实核查。第三层，则是水军，他们干最糙的活儿，比如散布“大巴车是中国派的”、“不承认是中国人不让上”这些更具体、更离奇、更易被戳破的假消息，完成临门一脚，引爆舆论。

一個台灣人：然後《環球時報》又反過來將網軍的謠言扣到綠營頭上？

一个大陆人：嗯，最终再回到政府层面，比如外交部出面严厉指责，最终完成了后场发起-中场组织-前场得分-中场退守-后场严密防守的一整套配合。虽然是瞎猜啦，但我越想越觉得这有可能是就是真相。。。

一個台灣人：聽起來是一個很厲害的手法、很完整的操作輿論的循環，如果屬實，真是讓人大開眼界。欸欸欸，那這樣說起來，兩岸對於這件事的認知有很大的落差，換我想問你，你們大陸人對這件事的認知是啥？

一个大陆人：像《环球时报》、观察者网这类长期热衷于疯狂散发“爱国福音”的陆媒，对台湾的报导取向比较一致，尤其自从民进党上台，常见模式就是：蔡英文政府做了什么 + 她遭到台湾民众的反对（毕竟在这些陆媒的世界里，大陆政府做任何事都没人反对）。在大陆宣传口径里，蔡 = 绿 = 独 = 敌 = 无能。由此造成的结果是，对于大陆相对台湾各种耀武扬威的事件，大陆人会分成两派，“爱国者”们会一致叫好，认为祖国棒棒哒！台湾不行啦！另一派，比如我，则会同情台湾，会觉得大陆政府仗势欺人，希望台湾能顶住压力。

一個台灣人：「遭到台灣民眾的反對」這個宣傳套路實在是...哈哈哈哈哈不好意思我笑到流眼淚......好，拉回正題，所以這次關西機場受困的事件，在大陸人看來，也是台灣政府救人不力嗎？

一个大陆人：我的判断是，这些假消息用来彰显大陆救援很给力，然后台湾人受假消息影响，批判台湾政府被大陆比了下去。尤其现在大陆在国际社会处处打压台湾，这次接人事件中，又让台湾民众感到由于自己官员的“不积极”导致了“自我矮化”。台湾人因此格外愤怒，才对自己外交人员格外批判、施压。

一個台灣人：喔喔，原來你們的理解是這樣啊。就我所知，現在台灣輿論的砲火大概可以分成三個面向：一個就是上面提到的，大家發現，原來假新聞的源頭來自北京，有一種恍然大悟跟「不意外」的感覺吧。也有不少台灣人在檢討台灣媒體，認為媒體很爛，亂寫新聞報導，製造出一堆假新聞，現在都害死人了！第三種意見就是......哎這個說起來真不好意思，是台灣人自己的問題，出國不自己處理好行程，要外交人員幫忙訂機票、飯店什麼的，簡直就是巨嬰，這個是台灣人的自我檢討。至於你說的，大陸打壓台灣、導致台灣人憤怒云云，我沒有感受到台灣輿論有這樣的情緒。原來大陸人是這樣看待這件事的嗎？

一个大陆人：所以没有对外交人员办事不利的谴责吗？苏启诚的遗书里不是有他提到遭受舆论攻击、压力太大吗？

一個台灣人：有的，最初的輿論就是批評外交人員辦事不力。但我個人會把這部分跟「巨嬰」放在一起看，就是很多台灣人在網路上批評外交人員辦事不力，其實是台灣人自己提出不合理的要求，再來罵外館不幫忙什麼的.....丟臉死了。

一个大陆人：其实我想知道，台湾人对于批评外交人员这件事是否有反思，以及最初的这种愤怒是否与对方是大陆有关？老实讲，我觉得大陆在这次事件中散布的种种不实信息，换一个时间和场景，可能就是真消息了——比如发生在非洲或者别的什么地方，大陆第一时间派出大巴车接走本国公民，这种“壮举”完全有可能实现（btw，我出于生理排斥原因并没看《战狼》，但我知道它讲了什么）。而且我相信，大陆在这样做的时候，也会尤其乐于“帮助”台湾人并大肆宣传这种“帮助”。如果有一天，这样的事真的发生了，也就是说，此次事件中后续关于“假消息”的种种争议统统都不存在了，只剩下台湾民众谴责官员；官员（可能由于压力过大）自杀。对于这个假设的悲剧，台湾人的反思会跟现在的情况有哪些不同？

一個台灣人：喔喔喔，這在非洲是有可能實現的嗎！厲害了我的國！......對不起我又岔題了。我覺得這個問題可以分成幾個方向來回答：首先，台灣人對於批評外交人員這件事是有反思的。事件過後，熟悉外館運作的人，在臉書上寫文解釋外交人員的職責範圍，簡單來說就是，不，包，含，幫，台，灣，人，訂，飯，店！告訴台灣人，不要再把外館當旅行社了，這是台灣人需要自我反省的地方。另外我覺得，不管今天中國有沒有派大巴接人，因為蘇處長已經不在了，這件事已經糟到不能再糟，所以對這次悲劇都需要徹底的反省跟反思。

一个大陆人：那如果大陆真的派人把台湾人接走，这些台湾人也说了“我是中国人”，台湾人又会有什么反应？

一個台灣人：嗯......你這個問題不是很好回答，讓我想想。

（台灣人沈思了五分鐘）

一個台灣人：我想了一下。你想問的是，如果今天這件事夾雜了兩岸、統獨議題在裡面，台灣人會有什麼反應對吧？其實這次事件，在最一開始，台灣人真的以為中國派了大巴然後順便接走台灣人啊。如果今天有一群台灣人為了能離開機場而說出自己是中國人，我個人的感覺——要強調這是我個人的想法——我其實不會有什麼太大的情緒。原因是，這些年來，已經有不少台灣商人、藝人為了在中國生存，說出「我是中國人、我的祖國是中國」這類的話，台灣人已經聽了不少，至少我個人已經聽到沒有感覺了XDD 而且有時候，我們也可以理解台灣人在形勢比人弱的情況下，必須說出這樣的話，周子瑜就是最好的例子。台灣人看到子瑜出來道歉，不是責怪她，而是覺得中國竟然這樣欺負一個孩子。不過這倒是讓我想到另外一個情境，如果是日本政府派大巴接走台灣人，台灣人的反應大概會是非常開心的歡呼「台日友好」XDDD 這反應了不同國家之間的友誼關係。

一个大陆人：这个有点颠覆我的认知，或者说，否定了我在大陆思维框架下的臆想。依照我的经验，假如法国人和日本人在帮助中国人时提出相同的刁难条件，大陆民众的反应很可能完全不同——会对来自日本的行为更加愤怒，因为日本是官方长期宣传的加害者。我个人对于日本没有受害者心态，但我似乎对于台湾有加害者心态，进而就觉得台湾人对大陆人大概会有受害者心态，觉得台湾人会在这次事件中因为对方的大陆当局而格外愤怒，从而对台湾政府及外交人员的批判也格外严厉，甚至到了把人逼死的程度。这也就是我上面提到的，对大巴车事件，大陆无论是“爱国者”一派的叫好，还是另一派的遗憾，大家在“台湾人被欺负了”这个判断上是有共识的。

一個台灣人：喔喔喔喔喔原來是這樣，難怪你今天會問我上述那些問題，我終於理解背後的假想啦。那我要在此鄭重澄清一下，台灣在這件事情上並沒有「受害者心態」，至少我看到的輿論沒有呈現出這樣的氛圍。台灣人當然知道中國挖走我們很多邦交國、在國際上孤立台灣等等，但這是我們長久以來的國際處境，批判外交人員也沒有用，反而很多台灣人都知道，我們的外交人員在國際上很努力為台灣撐出空間來。蘇處長離世的具體細節還在調查中，雖然不清楚狀況，但如果你問我，「大陸打壓台灣」跟「台灣人出國就變成巨嬰」，到底哪一個比較可能是導致這次憾事的主因，我會跟你說是後者。如果有大陸朋友替我們叫屈，我很感謝你們，不過在台灣島內的輿論氛圍，沒有「受害者心態」。另外再強調一下，蘇處長的憾事跟這次關西機場輿論壓力有關，這點毋庸置疑，但更進一步的細節還在調查中；也許還有其他我們現在根本不知道的原因。

一个大陆人：这样说来，可能我还是受到了《环球时报》们的毒害。他们在宣传大陆永远胜利的时候，自然要将台湾描述成失败者；在唤起战狼们民族自豪感——不对，大陆自豪感的同时，也让我陷入了“台湾人民好可怜”的思维定势。真是防不胜防啊。。。非常感谢你告诉我这些！

一個台灣人：我也很感謝你告訴我這些，今天聊完，我深深感覺兩岸對於彼此的認知落差好大啊...下次再多聊聊，交流一下不同觀點，哈哈哈。